這封信或許正是投給我的,由草原深處前世情人的素手寫成。
蝴蝶並未落在我的頭上或鼻子上,它搖擺複搖擺,尋找另外的投遞處。在這樣的大蒼茫中,蝶影真是過於纏綿了,理應去城裏的公園中蹁躚。在草原上,天上飛的生靈,惟有鷹才像一個主人。在高不可測的天穹,鷹連翅也不扇動,張翼滑翔。這姿態使鷹風骨不俗,露出凜烈的俠氣。鷹蒼涼,眼眺千裏,耳聞八方。它理應在塞北受苦,也可以在高原上從容地充任一位尊者,一位王者。
鷹久久不落,在我頭上盤旋。它既然不降又不肯飛走,我們之間似有一段未了之緣。我不是腐肉,它也不是瞎子。它或許高翔給我觀賞,我卻不知以怎樣的姿勢回報它。我起身跳了幾節迪斯科,動作幅度盡可能大一些。
鷹飛走了,再未回頭。
人的一些行為,在動物眼裏是那麼醜嗎?
三
馬群在近處的草場上徜徉,甚至汽車的行進也不能驚動它們。克什克騰的蒙古馬自由不羈,低頭吃草時頸背的長鬃垂下來,瀟灑極了。想起路上那些拉車的役馬,你看到克什克騰馬的長鬃,頓悟自由是一種遼遠。
在人類的倫理學中,對於自由接近於中肯的解釋是孟德斯鳩說的“去做法律允許範圍內的一切事物”,已故的中共領導人胡耀邦訪歐時,在英國上院的演講中曾經引用過這句話。它大約也是聖人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吧。然而孔子之言含糊,不願說清心之所欲是什麼,矩又是什麼。撇開政治與倫理的框框,從情感講,自由不外是蒙古馬似的無拘無束。
馬群的背景有雨雲翻卷,上下均是土布一般的靛藍,把草地襯得小米似的淺白之黃。這時候,有一條紅綢巾攤在草地上會鮮豔而可珍貴,有一首歌曲唱出來都顯得恰當而印象彌遠。
車在行走,在草原上如果不行走就如同缺少一個歸宿。你明知前方的住宿地並不理想,但那是要住的地方。身邊的景色很美但人們停不下來,不單是沒有屋舍與床鋪,還在於它太遼闊太單純了。人隻有到了也許稍稍汙濁(也是人的氣味較多)的地方,才能安寢吧。
到了公社所在地,人們在洋井裏打水洗臉,互相觀察並開玩笑,在興味索然中又歸於安頓。
四
在去達爾罕烏拉的路上,遇到一座突兀的石山。有人說它像一條鱷魚,聽了這話覺得越看越像。經人提示,這個“鱷魚”的嘴是朝著達裏湖的方向。達裏湖畔有五座山,各肖水生動物,它們的頭一律朝著湖。
路上又遇到一個開拖拉機的牧人,車上堆著橫放的白樺樹幹。司機在前麵有意左右龍行。當我們的車繞過他並行時,見到司機那張健康明朗的笑臉。他是用拖拉機的搖擺來表達見到我們的歡愉。
“他喝醉了。”有人說。在草原上,駕駛員喝醉了也不會肇事,因為遼闊。在這樣的環境裏行車,見到另外一些行車的人,人難免會興奮起來。
在草原上,路並不止一條。如果一直向前開,永遠是路,是人們沒有見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