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史論(1 / 3)

【史論序】

史之難其人久矣。魏、晉、宋、齊、梁、隋間,觀其文則亦固當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兩漢當無敵,史之才宜有如丘明、遷,固輩,而卒無一人可與範曄、陳壽比肩。巢子之書,世稱其詳且博,然多俚辭俳狀,使之紀事,當複甚乎其嚐所譏誚者。唯子餗《例》為差愈。籲!其難而然哉。夫知其難,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論》三篇。

【史論上】

史何為而作乎,其有憂也。何憂乎,憂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勸,不待貶而懲;然則史之所懲勸者獨小人耳。仲尼之誌大,故其憂愈大,憂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經,卒之論其效者,必曰亂臣賊子懼。由是知史與經皆憂小人而作,其義一也。

其義一,其體二,故曰史焉,曰經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實之,詞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檢之。此經、史所兼而有之者也。雖然,經以道、法勝,史以事、詞勝;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非一代之實錄,史非萬世之常法,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夫《易》、《禮》、《樂》、《詩》、《書》,言聖人之道與法詳矣,然弗驗之行事。仲尼懼後世以是為聖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書以修《春秋》,旌善而懲惡,此經之道也。猶懼後世以為己之臆斷,故本《周禮》以為凡,此經之法也。至於事則舉其略,詞則務於簡。吾故曰:經以道、法勝。史則不然,事既曲詳,詞亦誇耀,所謂褒貶,論讚之外無幾。吾故曰:史以事、詞勝。使後人不知史而觀經,則所褒莫見其善狀,所貶弗聞其惡實。吾故曰:經不得史,無以證其褒貶。使後人不通經而專史,則稱讚不知所法,懲勸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經,無以酌其輕重。經或従偽赴而書,或隱諱而不書,若此者眾,皆適於教而已。吾故曰:經非一代之實錄。史之一紀、一世家、一傳,其間美惡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數。則其論讚數十百言之中,安能事為之褒貶,使天下之人動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萬世之常法。夫規矩準繩所以製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則規無所效其圓,矩無所用其方,準無所施其平,繩無所措其直。史待經而正,不得史則經晦。吾故曰:體不相沿,而用實相資焉。噫!一規,一矩,一準,一繩,足以製萬器。後之人其務希遷、固實錄可也,慎無若王通、陸長源輩,囂囂然冗且僭,則善矣。

【史論中】

遷、固史雖以事、辭勝,然亦兼道與法而有之,故時得仲尼遺意焉。吾今擇其書有不可以文曉而可以意達者四,悉顯白之。其一曰隱而章,其二曰直而寬,其三曰簡而明,其四曰微而切。遷之傳廉頗也,議救閼與之失不載焉,見之《趙奢傳》;傳酈食其也,謀撓楚權之繆不載焉,見之《留侯傳》。固之傳周勃也,汗出洽背之恥不載焉,見之《王陵傳》;傳董仲舒也,議和親之疏不載焉,見之《匈奴傳》。夫頗、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過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後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頗,辯如酈食其,忠如周勃,賢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贖一過,則將苦其難而怠矣。是故本傳晦之,而他傳發之。則其與善也,不亦隱而章乎?遷論蘇秦,稱其智過人,不使獨蒙惡聲;論北宮伯子,多其家人長者。固讚張湯,與其推賢揚善。讚酷吏,人有所褒,不獨暴其惡。夫秦、伯子、湯、酷吏,皆過十而功一者也。苟舉十以廢一,後之凶人必曰:蘇秦、北宮伯子、張湯、酷吏,雖有善不錄矣,吾複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堅其肆惡之誌也。故於傳詳之,於論於讚複明之。則其懲惡也,不亦直而寬乎!遷表十二諸侯,首魯訖吳,實十三國,而越不與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載國十三,何也?不數吳也。皆諸侯耳,獨不數吳,何也?用夷禮也。不數而載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國也。《春秋》書哀七年,公會吳於鄫,書十二年,公會吳於橐皋,書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此其所以雖不數而猶獲載也。若越區區於南夷豺狼狐狸之與居,不與中國會盟以觀華風,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稱以罪之。《春秋》書定五年,於越入吳,書十四年,於越敗吳於槜李,書哀十三年,於越入吳,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遷舉而措之諸侯之未,則山戎、獫狁亦或庶乎其間。是以絕而棄之,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不知中國禮樂,雖勾踐之賢,猶不免乎絕與棄。則其尊中國也,不亦簡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書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則加其姓,而首目之曰號諡姓名。此異姓列侯之例也。諸侯王其目止號諡,豈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實名之,豈以不名則不著邪?此同姓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為二,上則曰號諡名名之,而曰名之殺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則曰號諡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異姓之例,何哉?察其故,蓋元始之間,王莽偽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親親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従異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將使後之人君觀之曰:權歸於臣,雖同姓不能有名器,誠不可假人矣。則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隱而章,則後人樂得為善之利;直而寬,則後人知有悔過之漸;簡而明,則人君知中國禮樂之為貴;微而切,則人君知強臣專製之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為《春秋》繼,而使後之史無及焉者,以是夫。

【史論下】

或問:子之論史,鉤抉仲尼、遷、固潛法隱義,善矣。仲尼則非吾所可評,吾意遷、固非聖人,其能如仲尼無一可指之失乎?曰:遷喜雜說,不顧道所可否;固貴諛偽,賤死義。大者此既陳議矣,又欲寸量銖稱以摘其失,則煩不可舉,今姑告爾其尤大彰明者焉。遷之辭淳健簡直,足稱一家。而乃裂取六經、傳、記,雜於其間,以破碎汩亂其體。《五帝》、《三代紀》多《尚書》之文,齊、魯、晉、楚、宋、衛、陳、鄭、吳、越《世家》,多《左傳》、《國語》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傳》多《論語》之文。夫《尚書》、《左傳》、《國語》、《論語》之文非不善也,雜之則不善也。今夫繡繪錦縠,衣服之窮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錯而紉之以為服,則綈繒之不若。遷之書無乃類是乎。其《自敘》曰:“談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禍”。是與父無異稱也。先儒反謂固沒彪之名,不若遷讓美於談。吾不知遷於紀、於表、於書、於世家、於列傳所謂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遷之失也。固讚漢自創業至麟趾之間,襲蹈遷論以足其書者過半。且褒賢貶不肖,誠己意也。盡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傳遷、揚雄,皆取其《自敘》,屑屑然曲記其世係。固於他載,豈若是之備哉?彼遷、雄自敘可也,己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

或曰:遷、固之失既爾,遷、固之後為史者多矣,範曄、陳壽實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烏免哉!曄之史之傳,若《酷吏》、《宦者》、《列女》、《獨行》,多失其人。間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鄭眾、呂強以廉明直諒概之《宦者》,蔡琰以忍恥失身,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義,概之《獨行》;與夫前書張湯不載於《酷吏》,《史記》姚、杜、仇、趙之徒不載於《遊俠》遠矣。又其是非頗與聖人異。論竇武、何進,則戒以宋襄之違天,論西域則惜張騫、班勇之遺佛書,是欲相將苟免以為順天乎?中國叛聖人以奉佛法乎?此曄之失也。壽之誌三國也,紀魏而傳吳、蜀。夫三國鼎立稱帝,魏之不能有吳、蜀,猶吳、蜀之不能有魏也。壽獨以帝當魏而以臣視吳、蜀,吳、蜀於魏何有而然哉?此壽之失也。噫!固譏遷失,而固亦未為得。曄譏固失,而曄益甚,至壽複爾。史之才誠難矣!後之史宜以是為鑒,無徒譏之也。

【諫論上】

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於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耳。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如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為桀、紂者,吾百諫而百聽矣,況虛己者乎?不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若堯舜者,吾百諫而百不聽矣,況逆忠者乎?然則奚術而可?曰:機智勇辯如古遊說之士而已。夫遊說之士,以機智勇辯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辯濟其忠。請備論其效。周衰,遊說熾於列國,自是世有其人。吾獨怪夫諫而従者百一,說而従者十九,諫而死者皆是,說而死者未嚐聞。然而抵觸忌諱,說或甚於諫。由是知不必乎諷,而必乎術也。說之術可為諫法者五,理諭之,勢禁之,利誘之,激怒之,隱諷之之謂也。觸龍以趙後愛女賢於愛子,未旋踵而長安君出質;甘羅以杜郵之死詰張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趙卒以兩賢王之意語燕,而立歸武臣,此理而諭之也。子貢以內憂教田常,而齊不得伐魯;武公以麋鹿脅頃襄,而楚不敢圖周;魯連以烹醢懼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勢而禁之也。田生以萬戶侯啟張卿,而劉澤封;朱建以富貴餌閎孺,而辟陽赦;鄒陽以愛幸悅長君,而樂王釋,此利而誘之也。蘇秦以牛後羞韓,而惠王按劍太息;範睢以無王恥秦,而昭王長跪請教;酈生以助秦淩漢,而沛公輟洗聽計,此激而怒之也。蘇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繳感襄王,蒯通以娶婦悟齊相,此隱而諷之也。五者,相傾險詖之論,雖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則?理而諭之,主雖昏必悟;勢而禁之,主雖驕必懼;利而誘之,主雖怠必奮;激而怒之,主雖懦必立;隱而諷之,主雖暴必容。悟則明,懼則恭,奮則勤,立則勇,容則寬,致君之道盡於此矣。吾觀昔之臣言必従,理必濟,莫如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歟?噫!龍逢、比幹不獲稱良臣,無蘇秦、張儀之術也;蘇秦、張儀不免為遊說,無龍逢、比幹之心也。是以龍逢、比幹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以為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