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史論(2 / 3)

【諫論下】

夫臣能諫,不能使君必納諫,非真能諫之臣。君能納諫,不能使臣必諫,非真能納諫之君。欲君必納乎,向之論備矣。欲臣必諫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觸神、忤雷霆,亦明矣。聖人知其然,故立賞以勸之。《傳》曰“興王賞諫臣”是也。猶懼其選耎阿諛,使一日不得聞其過,故製刑以威之。《書》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風喪心,未有避賞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諫哉。賞與刑不設,則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觸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誰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盡得性忠義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與之臨乎淵穀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謂之勇,不然為怯。彼勇者恥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與怯者則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則否。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猶未能也。須臾,顧見猛虎暴然向逼,則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莊矣。然則人豈有勇怯哉,要在以勢驅之耳。君之難犯,猶淵穀之難越也。所謂性忠義、不悅賞、不畏罪者,勇者也,故無不諫焉。悅賞者,勇怯半者也,故賞而後諫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後諫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賞為千金,以刑為猛虎,使其前有所趨,後有所避,其勢不得不極言規失,此三代所以興也。末世不然,遷其賞於不諫,遷其刑於諫,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亂亡隨之也。間或賢君欲聞其過,亦不過賞之而已。嗚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淵穀乎?此無他,墨刑之廢耳。三代之後,如霍光誅昌邑不諫之臣者,不亦鮮哉!今之諫賞,時或有之,不諫之刑,缺然無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無,則諛者直,佞者忠,況忠直者乎!誠如是,欲聞儻言而不獲,吾不信也。

【製敵】

兵何難?曰:難乎製敵。曷難乎製敵?曰:古者六師之中,士不能皆銳,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下輩。力扼虎,射命中,捕敵敢前,攻壘敢先乘,上兵也。習行陣,曉擊刺,進而進,退而退,中兵也。奔則蹶,負則喘,迎刃而殪,望敵而走,下兵也。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下兵百。此非獨吾有,敵亦不無也。為將者不以計用之,而曰敵以上兵來,吾無上兵乎?以中兵來,吾無中兵乎?以下兵來,吾無下兵乎?然則勝負何時而決也。夫勝負久而不決,不能無老師費財。吾故曰難乎製敵也。若其善兵者則不然。堂然而陣,填然而鼓,視敵之兵有挺刃大呼而爭奮者,此其上兵也,以吾下兵委之。吾進亦進,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之。滿鏃而向之,其色動,介馬而馳之,其轍亂者,此其下兵也,以吾中兵襲之。夫如此,敵之上兵樂吾下兵之易攻也,必盡銳不顧而擊之,吾得以上兵臨其中,中兵臨其下,此皆以一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往而不勝哉!是則敵三克吾一,而吾三克敵二。況其上兵雖勝,而中兵、下兵即既為吾克,其勢不能獨完,亦終為吾所並耳。噫!一失而三得,與三失而一得,為將者宜何取耶?昔田忌與齊諸公子逐射,孫臏見其馬有上、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忌従之,一不勝而再勝,卒獲千金。夫臏之說乃吾向之說也。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獲千金而止耳,苟取而施之兵,雖穰苴、吳起,何以易此哉!

【嚳妃論】

《史記》載帝嚳元妃曰“薑原”,次妃曰“簡狄”。簡狄行浴,見燕墮其卵,取吞之,因生契,為商始祖。薑原出野,見巨人跡,忻然踐之,因生稷,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濫,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祿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聖人而有異於眾庶也,吾以為天地必將構陰陽之和,積元氣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墮卵於前,取而吞之,簡狄其喪心乎!巨人之跡隱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踐之,何薑原之不自愛也。又謂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簡狄、薑原為淫佚無法度之甚者。帝嚳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雖然,史遷之意,必以《詩》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時維薑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而言之。籲!此又遷求《詩》之過也。毛公之傳《詩》也,以鳦鳥降為祀郊禖之候,履帝武為従高辛之行。及鄭之《箋》而後有吞踐之事。當毛之時,未始有遷《史》也。遷之說出於疑《詩》,而鄭之說又出於信遷矣。故天下皆曰:聖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夏之衰,二龍戲於庭,藏其漦,至周而發之,化為龜,以生褒姒,以滅周。使簡狄而吞卵,薑原而踐跡,則其生子當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則稷何以棄?曰:稷之生也,無菑無害,或者薑原疑而棄之乎?鄭莊公寤生,驚薑氏,薑氏惡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惡夫異也,惡夫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棄之而牛羊避,遷之而飛鳥覆,吾豈惡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惡夫異也。

【管仲論】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則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乎耳,色不絕乎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邪?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者百有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亂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夫天下未嚐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複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須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是數子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鰍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複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