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多次講過一個故事。吳縣沈壽是清末民初刺繡大師,但體弱多病,家庭處境亦不甚佳。南通張謇擔心其藝失傳,不僅借宅供她養病,而且親自協助她整理出《繡譜》一書。沈壽死後,張謇挽聯極為沉痛:“真美術專家,稱壽於藝,壽不稱於名,才士數奇,如是如是;亦學詩女弟,視餘猶父,餘得視猶子,夫人為慟,喪予喪予。”稍知張謇者都了解,此人不是庸俗的市井商賈,他不僅在實業與教育兩方麵都有很大的抱負與成就,而且對文學藝術也有較高的素養與執著的癖愛。他在南通女子師範學校設繡工科,隨後又創辦繡織局與女工傳習所,目的都是推廣與發展沈繡的技藝。他還在南通創辦伶工學社與更俗劇場,聘請歐陽予倩主持戲劇改良,嗣後又在劇場建梅歐閣並刊印《梅歐閣詩錄》,大力獎掖梅蘭芳、歐陽予倩這樣的年輕表演藝術家。所以,當時京滬兩地許多著名演員或後起之秀,都以能得南通張四先生的品題與墨寶為殊榮。但是1986年某電視台為紀念張謇逝世60周年而製作的電視劇《杜鵑啼血》,卻杜撰張謇與沈壽的愛情作為此劇的主線,看後令人啼笑皆非。這可能是出於票房價值的考慮,但確實使稍知張謇者有“以今度古,以己度人”之感,仿佛男人與女人關係比較密切就必定會談戀愛,而下海從商的大老板更必定會“包二奶”。
20世紀60年代初,我曾就曆史真實與藝術真實問題,與故事片《林則徐》導演鄭君裏多次通信討論。我認為曆史學家應對文學藝術持寬容態度,在必然性與可能性的前提下,文藝作者應能擁有想象馳騁的廣闊空間。但文藝家亦應尊重曆史,應該充分研究當時當地的情、境、人、事,不可毫無根據地主觀臆測。特別是對曆史人物,應該盡量貼近其本來的性格、情操、心態,否則就不宜自稱是曆史劇。文藝家常常抱怨史學家在史實情節上的挑剔,這是由於他們不了解史學家的職業規範。布洛赫說得好:“曆史是曆史學家的暴君,它自覺或不自覺地嚴禁史學家了解任何它沒有透露的東西。在文獻上沒有詳細記載墨洛溫王朝時期的物價,因此,我們永遠無法列出當時的價格統計表。”史學家並非出於忌妒而是由於謹奉“暴君”的指令,嚴格得近乎苛刻地批評文藝家在史實描述方麵的隨心所欲。但是,文藝家也不必對史學家絕望,因為布洛赫在同一本書中又說過:“曆史學所要掌握的正是人類,做不到這一點,充其量隻是博學的把戲而已。優秀的史學家猶如神話中的巨人,他善於捕捉人類的蹤跡,人,才是他追尋的目標。”在對人的執著追尋方麵,史學家與文藝家是否也有靈犀相通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