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寫了“月到中天”那首七律,果真夠呆的,竟先送交這位算很開心的老上級審閱。寶釵隻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至於怎麼不好?應是怎麼個做法?看法保留,不置一詞。而且針對黛玉看她是怎麼說?看起來,不算十分與人為善。至少,這是讓人難堪的不肯表態。
等到香菱的第二首七律“非銀非水”脫稿,這回呆子不想再碰釘子,直接往黛玉這邊來了。寶釵本來表明要看黛玉怎麼說而自己不想講話的,但到她打算發言時又半點不含糊。第一,說題目要改一改,這是一種比較委婉的但挺徹底的否定。第二,她說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一下子把寫詩的人,教詩的人,統統置於尷尬的境地。似乎是在開玩笑。看來薛、林二位女士,未必不暗中較勁。幸好大觀園不成立詩人協會,雖然這是絕對的清水衙門,但若真的成立,又覺得是肥差了,少不了你爭我奪,削尖了腦袋之類的笑話,就會產生。那時候,大觀園詩協的主席職位,誰來擔任,還頗費躊躇呢!
不過,她倆在文學這個範疇裏,角力是比較文明的。至少不發表評論,聲嚴色厲;也不劃地為牢,涇渭分明;更不仗勢欺人,拉幫結派。但隻限於文學,其它方麵,對不起,寶釵的忍讓就是有一定限度的了。
清虛觀打蘸,張道士敬獻的一盤子禮品中,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眼熟,記不得哪個女孩子載過。寶釵說史湘雲,寶玉說他怎麼沒見過,探春說寶姐姐有心。接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唯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
這當然是很厲害的攻擊,林黛玉對金玉良緣的反應,是有點神經質的。不過,薛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退讓了。
這是初一的事,到了初三,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玉和黛玉兩人鬧別扭,弄得老太太不舒心,鳳姐隻好將他們弄到賈母身邊。誰知賈寶玉說話造次,竟把薛寶釵比作楊妃,使林黛玉著實得意,這在她眼中看來,均勢明顯失衡,寶玉和黛玉聯合起來嘲弄她,是無法容忍的。所以這一次很不客氣地反擊,讓他們領教了她的厲害。
由此可見,力量失去均衡,便會不平;不平則鳴,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在《紅樓夢》裏這個三角愛情遊戲中,她深知自己在賈寶玉心目中的位置,不如林黛玉。她是後來插進來的第三者。有一次在怡紅院,她親耳聽到賈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盡管薛寶釵不可能研究弗洛依德,但這種潛意識的流露,無論如何給她心靈造成巨大的震蕩。在她和林黛玉爭奪賈寶玉愛情的這場爭鬥中,她明顯地處於弱勢,唯其如此,所以她很計較。
相反,薛寶釵在文學方麵,倒不怕示軟,這就因為她實在並不弱的原因。所以,文壇上那些愛吵吵巴火的人,愛爭長較短的人,都由於底氣不足,缺乏實力,才按捺不住要跳出來說三道四的。穀子成熟了,便把頭低垂了下來,而那些總挺著腦袋左右顧盼的人,顯然離成熟還有一段日子。
在元春省親大典上,每人奉旨一匾一詠,這很有點詩歌大獎賽的意味。評比的結果是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所及。這是元妃說的話,明顯地帶有官方色彩,所以薛寶釵是欽定的不亞於林黛玉的一等獎獲得者。隨後不久端午節貴妃賞的節禮,寶釵所獲規格高出黛玉一頭,這使黛玉惱火不已,實際上等於娘娘對金玉良緣投了讚成票。不過,也應看到寶釵的應製詩“芳園築向”是挺能邀好的,所以元妃排名次,薛先林後,傾向性很明顯。一般地講,舊時那些歌功頌德的作品,哪怕露骨的吹捧,也會討得皇上的歡心。否則,哪何如此多的禦用文人呢?這正是薛寶釵的聰明了,她把文學當作手段,知道統治者的胃口,喜歡吃什麼,就喂他什麼。投其所好,不但是生存之道,而且還可以達到邀賞受寵,排斥異己的目的。結果,寶釵到底謀得了寶二奶奶的位置。雖然,這份勝利多少有點兒淒慘,因為寶玉的政策是你不讓我得到,我也不讓你得到。所以寶釵其實也等於咽下一枚苦果,但無論如何也要比為文學而文學的黛玉的命運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