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賈政的“生的門答”(1 / 3)

“生的門答”是舊時用過的外來語,翻譯過來的意思是感傷。三十年代的鬱達夫,張資平,葉靈鳳等新派小說家,挺愛在文章裏使用,一時風氣之所至,如不說“香煙”,而說“淡巴菰”,不說“靈感”,而說“煙斯披裏純”,和現在我們一些作家愛在文章裏引用什麼“魔幻現實主義”、“後現代”、“解構主義”一樣,是一種被視為時髦的行為。

“生的門答”即是英語“Sentimental”的音譯。

但似乎又不盡是感傷之義,還含有一點憂鬱、惆悵、淡淡的哀愁,和無可奈何的情緒。在《紅樓夢》裏,那位既不是主角,但也不是配角的賈政,自始至終是這樣一個調子的角色。

他算不上是一個悲劇性人物,因為悲劇從來是莊嚴的否定。賈政有一些假道學,或者說得難聽一點,有點偽君子狀,莊嚴是談不到的。不過。他確實活得不那麼快活,官做不順,家管不好,心情不佳,睥氣惡劣,既不妥為人子,亦不善為人父,作丈夫得聽老婆的,養小妾又沒什麼姿色。詩倒是寫的,但僅有一篇《歸省頌》,是他女兒元妃省親時呈獻的。可能太過幹歌功頌德,肉麻吹捧,更可能是政老爺才氣略差,文采不足,所以隻存其目,不錄其文。也許曹雪芹以寫自己父親之心來寫賈政,也就為長者諱,不出他老人家洋相了,把這篇大作給免了。這倒好,省得他對別人文章發表許多議論時,被反問你做一篇試試,讓我們學習學習。這就是中國人的一絕了,他不動手操作,因此,也就不會出錯,也就自然擁有批評別人的天賦神權。於是,儼然成為榮寧二府中小小文藝圈子裏的領導人物,決策者。但他確實不具備他兒子和大觀園裏那些女孩子的才情,隻要做文學教父,不得不成天做出道貌岸然狀,因此,很是“生的門答”。

應該說,賈政活得挺沉重,挺負擔,挺孤獨。別的人(包括老太太到王夫人到寶玉到眾姐妹到眾丫鬟)都為此十分地敬畏他。細看賈政一生行狀,其實他同別人一樣地“衣租食稅”,過著寄生生活,毫無建樹,當家不管家,主事又實際作不了任何的主,連探春興利除弊的能力也沒有,什麼事情也幹不了,幹不好。

不知何由地他認為他有板起麵孔訓斥別人的權利,他除了這項教導專業以外,此公在榮國府,真是聾子耳朵,擺設而已。因此,賈政在《紅樓夢》裏,算是個重要人物,但無重要性。這和文壇上大作家卻拿不出大作品,名作家不知他寫過什麼東西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也怪,正是這些人,偏偏最難侍候。

在榮寧二府中,最高的決策人物是史太君,他連顧問一下,也不可能。財權完全掌握在王熙風的手裏,他根本插不進手。襲了祖宗官職的,是他哥哥賈赦,他沒份。自己房裏的事,權柄屬於王夫人,他是個傀儡。丫髮襲人的名字,他聽來刁鑽,皺眉頭表示不滿,可王夫人也並不順他的意旨改掉,說了等於白說。按說,他是賈府男性公民中唯一的“自幼酷愛讀書”、“原要他從科甲出身”的人,而且“最喜的是讀書人”。雖然他自謙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頓,於這怊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但他並不否認他是此道中人,有著光榮的過去,就在說這番話時,還在撰他寫的《省親頌》的。因此可以設想,他很自信的,認為自己是榮寧兩府裏的文化權威,大概在政府意識形態部門負點責的北靜王來了,得由他出麵接待,可以想象他那種自負的神氣。一旦他的自信和自負,發生危機,也就是別人不當回事時,政老爺就要“生的門答”了。

他不但拿不出令人叫好的詩,很遺憾,其它方麵,戲曲啦,說書啦,古琴古箏打十番的藝術欣賞啦,數老太太最有發言權。他隻能在詩詞歌陚上發表些相當正統,相當陳腐的見解,年青人根本也不聽的。亞文化方麵,例如飲食,他怎麼也吃不出老太太的水平。行個酒令什麼的,那是職業選手鴛鴦的拿手好戲。至於猜謎、射覆、博弈、騎獵等等,也不是那幾個紈褲子弟,如賈珍、賈璉的對手。

所以,他相當地“生的門答”,沒辦法,唯有在書房裏和詹光、程日興這班幕賓下圍棋了。偶爾,抽冷子抓個機會,吼賈寶玉一頓,宣泄心頭這股無名毒火罷了。日久天長,成了條件反射,一見他的這個兒子,就忍不住要發作。

賈政未嚐不想自在,視察稻香村,產生歸農之意,也許隻是一種士大夫式的清玄,但也反映他一些心態,他也未必很想扮演這個角色,一天到晚把臉皮繃緊,作木乃伊狀,也蠻痛苦的。但在這樣的大家庭裏,不能沒有一個領袖,怎麼也得找出一位來應付場麵,可環顧左右,能不搖頭歎息嗎?那個賈敬,“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那個賈珍,是敢“把那寧國府竟翻過來”的主兒;那個賈赦,除了打鴛鴦的主意,搶石呆子的扇子,就是養小老婆了,是個老不正經的家夥;至於賈璉、賈蓉,也都是些“膏粱輕薄之流”。人頭屈指可數,撥拉來撥拉去,賈政就被推到這個位置上來了。曆史上就有這個例子,他不行不配不稱職不上台盤,可別人比他更不像樣子,就隻好把黃袍加在他的身上了。

老太太不選他,還能選誰呢?史太君的哲學是“樂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這位實際上的家族領袖,倒很放手。所以一般的應酬,出頭露麵的事情,就由賈政來當這個代理家長了。無論如何,他能講得幾句四書五經,寫過幾句詩詞歌賦,也許未必稱職,但比賈府其它幾塊料,還算拿得出手,這位置也不能空缺著,就拿他來充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