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賈政的“生的門答”(2 / 3)

所以,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大出殯,北靜王世榮設路祭,怎麼也該死者的公公賈珍、死者的先生賈蓉出麵,於理說得通些,決不會因為這兩人傷心過度,而疏於禮數吧?偏偏是賈政出來應付,賈赦等除唯唯諾諾外,也插不上嘴,這就證明他確實在過“代理”家長的癮了。

這位王爺很關心文學,大概經常與作家、評論家來往,還讓寶玉到他的文學沙龍去坐坐,可見他挺看重賈寶玉,在當時看來,顯然屬於新潮一族。盡管他說,“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其實話裏話外推崇青年。賈政資質平平,可並不傻,不是聽不出來,在這個位置上,又無法不應酬。

再有,他女兒元妃省親,這固然是大家庭得沐天恩的光榮,作父親的他自是更有天大的麵子。但作為家長的代理來接駕,又不得不一口一聲地稱臣,行安問參。按封建社會的三綱五常,長門長子是那位想成仙的賈敬,即使這省親大典是榮國府的事,論理也該賈赦出頭,他是長房,他該跪下叩問聖安。可是賈政越過了他,越過又如何呢,也並非真正的家長,仍有代理二字,因而,很“生的門答”。

為此,他要規行矩步,要匡正世道人心,要維護封建統治,要管束像賈寶玉一般年青人的在他看來是異端的思想。挺忙,挺正經(至少在裝正經),處處得他出麵,事事得他說話。雖然,他曉得他不受歡迎,尤其不受年青一代歡迎,甚至被視作一個多餘的礙事的人。有一次元宵燈謎晚會,他也想湊熱鬧,樂一樂,弄得年輕人好嫌他,一個個對這位權威,“鉗口禁語”。最後老家長把他攆了,他甚至很痛苦。“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予兒子半點?”

可見他的“生的門答”的心緒了。

當然賈政未必不羨慕別的老爺、少爺們那樣花天酒地,妻妾成群,何況在那個社會的那個階層裏,“一味享樂不了”,並不稀奇。賈政是人,豈能例外?看他為“丁香結子芙蓉絛,不係明珠係寶刀”的林四娘,搞詩歌大聯唱的積極性,組織了對這位巾幗英雄的追思禮拜,那難得流露的一往情深的樣子,多少可以窺見其內心奧秘。證明他並非清教徒,如此膜拜一位女性,難免有些“弗洛依德”主義的。

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受笞撻》,對他兒子實施管教,應名是“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但賈政對兒子作為一個男人的風月事,並不過於計較,隻是恨賈寶玉,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何禍及與我?這才下死手揍的。要害在於“禍及”到他,他才大動幹戈。最後他在眾人攔勸時說明日釀到他弑父弑君,你們才不勸不成?考慮的仍是他個人安危,而且還上綱上線,拉上皇帝老子。看來,他並不反對風流,隻是反對兒子風流錯了對象。

賈政非但不敢學他侄兒賈璉,在小花枝胡同置了座外宅,偷娶尤二姐,也不敢學他胞兄賈赦,非要討老太太的貼身丫鬟沒能如願,再去買個小妾嫣紅。最不幸的就是這個賈政了,難怪他“生的門答”。那麼,唯一能夠斷定賈政必須裝個正人君子,怕是由於畏懼王夫人的“閫威”了。

這倒有點冤枉王夫人了。

第七十五回的中秋晚會上,賈政講過一個笑話,而且是個怕老婆的笑話。假如王夫人果真是河東獅吼的太太,賈政決無膽量以身試法的。另一點還可佐證王夫人對於這類事情不太介意,那就是她放縱襲人的政策。她比較早地選拔了這個丫鬟給自己兒子作候補小老婆。侍妾身份未明,當母親的把話說到如此赤裸裸的程度,令人吃驚。她說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人糟蹋了身子才好。聽這話,簡直有點教唆犯的味道。對兒子尚且撒手,哪有對丈夫不寬容之理?

在曹雪芹筆下提到賈政私生活唯一的地方,是七十三回開頭兩行文字,極含蓄,但頗傳神。“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麵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髮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所以,王夫人生了個銜玉的兒子後,便不再生育;而趙姨娘卻接連生了一個女兒探春,一個兒子賈環。從這段隱約的文字裏,便可見賈政全部可憐的浪漫。

說了歸齊,賈政並非沒有領略一番旖旎風光的欲望,除了假道學之外,根子就在他實實在在的無能了。所有無能而又不肯承認無能的人,都常用假道學來掩飾自己的無能,道貌岸然倒不失為一種偽裝的法子。

這個一本正經的賈政,其實材質庸劣,雖說酷愛讀書,但科舉功名無望。由於“皇上憐念先臣”,才“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後來升到了郎中。終其生,放過一任學差,做過一任糧道,僅此而已。說起來,這官職和賈府赫赫揚揚的門閥地位,很不相稱,尤其和他那位擔任京城城防司令的內兄王子騰比,是小而焉之的角色。即使這麼一個官,也當不好,差點捅了紕漏。凡無能的官僚,一般都是輕信小人,被奸佞之徒包圍,巧言令色,哄得團團轉,還自以為得計。衝他對興隆街二爺,也就是賈雨村那份賞識、引薦、敬賴,就證明了他不但膿包而且糊塗。

所以,賈政重用一個品質很壞的李十兒,一點也不奇怪。俗話說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事屬正常。最後受其蒙蔽丟了官,也是活該。而且利益未沾到,反貼了老本,能不教政老前輩“生的門答”嗎?他被參回京,謝罪出來時“滿頭的汗”,說話吐舌頭,連稱嚇死人,嚇死人!“活活畫出狼狽窩囊的德行。但也不必可憐他,賈政在培養告密者,親信讒言方麵,並不遜色。無能之輩,一旦掌握權柄,多半借此來進行統治。賈政甚至在家庭中,也慣用這類伎倆。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寫,是很活靈活現的。”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脆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裏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麵退去。無能者和白癡的區別就在這裏,一般來說,無能又不承認無能的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搞些令人齒冷的名堂,還是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