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賈政的“生的門答”(3 / 3)

當官不成,治家同樣不行。他哪有王熙鳳機關算盡的聰明、應變的能力和狠毒的手段。所以,賈政應名是主持家務,但他一腦袋胡塗漿子,根本也管不了這個家,唯有在外書房說嘴的份,權力中心早轉移了。他也樂得不管,這種假托清高,其實無能的人並不乏見。若是一旦出了問題,例如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査抄寧國府 驄馬史彈劾平安州》,像賈政這樣始則魂飛魄喪,亂了陣腳;繼則推卸責任,洗脫自己,和所有這類無能之輩,在大難臨頭時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一樣,是毫不意外的。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怔。”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須搓手的等候旨意。”

“賈政聽著,雖不理他,但是心裏刀攪一樣,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接著,他便要把自己摘出來。

“賈政沒有聽完,複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老爺忒胡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

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還了得,我打量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

此刻,他更像毫無幹係的局外人了,他似乎有權責備別人了。“我瞧這些子侄沒一個長進!”他僅承認過一次錯誤:“隻恨我自己為什麼胡塗若此!”但馬上又怪罪開去:“倘或我珠兒在世,尚有膀臂;寶玉雖大,更是無用之物。”老前輩“想到那裏,不覺淚滿衣襟”。這種“生的門答”心態,別人看來,自然有些可笑的成份了。

賈政對寶玉的詩,評語是“到底詞句不雅”。對賈環的詩也不中意,批評為“難以教訓”。

這“難以教訓”四字,足以代表一些稱不上大家手筆,多少有些沒落的文章前輩,對朝氣充沛的後來者的嫉恨之情。其實,文學史上許多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帥,都是十分獎掖後進、不遺餘力地提攜青年一代。隻有像賈政這樣一輩子隻寫了一篇《歸省賦》的詩人,無才無能,自負變為偏狹,才會認為誰要不按他規定下的路走,便是不可救藥。好像天賦神權,他就是該教誨和訓斥別人,耳提麵命,不得抗違。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才力,遠遠不敵寶玉和住在大觀園裏的年輕人。更何況他們並不以他馬首是瞻。對他的諄諄教誨,實際上置若罔聞。

他說過:“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隻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這番話,表明他是在維護封建社會的正統觀念,這自然也代表了他的文藝觀。但賈寶玉、林黛玉卻如醉如旖地迷上了《西廂記》、《牡丹亭》這一類在當時是毫無疑義的新潮作品,並努力運用到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去。

這使得政老前輩不得不吼了,然則吼有何益?他罵賈寶玉“無知的畜生”、“孽障”、“無知的蠢物”、“你這畜生”,並且“氣的喝命:‘又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並打嘴巴!’寶玉嚇得戰兢兢的半日。”這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的現場描寫。今天的青年作者可要幸運得多,不至於隨便有被掌嘴的危險。這說明時代是在進步,像這位代理家長的恫嚇,倒底有多少人買賬,連他自己也知道根本無人在乎的。

吼歸吼,但結果大觀園裏的匾額,仍舊采用了寶玉擬就的題名對聯,賈政隻好自慚弗如。最可笑的,省親當夜,元妃親自主持了一次詩歌大獎賽,既未讓賈政來首應景詩唱和,也不給他一個評委當當。對他的《歸省賦》不置一詞,元妃也真叫老爹栽麵的了。不過,好在賈政能領會上頭精神,既然元妃誇好,他也對年輕人的詩“稱頌不已”了。

讓他最苦惱的,還是那次元宵燈謎晚會。詩謎就是詩謎,本是遊戲之作。年輕人嘛,什麼都想嚐試嚐試,其中不免有些虛無出世、傷情悲觀的詞句,政老前輩也看得太重了,他認為文章乃千秋之大業,這怎麼可以呢?憂心忡忡,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他也未免想得太多太遠太沉重了。而且令他失望的,非但得不到呼應,還要攆他走。看來,擁有讀者和觀眾的還是這些年輕人。他”想到此處,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隻是垂頭沉思。

年輕人的作品他不喜歡,他自己又寫不出來,這就是賈政最大的“生的門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