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奴才茗煙(2 / 3)

曹雪芹對焙茗著墨不多,不過,把這小子表麵上討好巴結,迎合取巧,實質是企圖控製(那怕是些微的)賈寶玉的小伎倆,寫得入木三分。也許多少有點冤枉焙茗,他未必存有歹心。可是,為人奴者的先天本性或下意識使他不得不然。第十九回賈寶玉過寧國府看戲,他不喜歡那些神鬼妖魔的戲文,更不喜歡那些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的人。所以到各處閑耍,在小書房碰上了茗煙的風流韻事。以後,茗煙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也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做什麼呢?”茗煙微微笑道(請注意這副表情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城外逛去,一會兒再回這裏來。“鬼知道他的什麼點子?賈寶玉提出了去看花大姐姐,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請注意這小手段):“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這當然是賣乖,其實他巴不得呢!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好多主子常常上了奴才的當,吃了奴才的虧,就是由於被一口一聲的“喳”的表麵上的順從蒙蔽,而看不出內裏的陰的一麵。茗煙把寶二爺引到花大姐姐家,這在賈府是違禁的事。寶玉光看到這小子為他承擔風險的一麵,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將有把的燒餅,讓這小子播著了。

賈寶玉還傻不唧唧地說:“有我呢!”所有被馬屁拍暈了的人,都麵露如此傻相。我也看到一些所謂的“大師”,被那些啃招牌邊的弟子捧場時,那副得意到麻木的呆像。

一跨進襲人家,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這個信號,當然不是說給寶玉聽的,也不是說給花自芳聽的,分明是針對襲人的。話裏既有示好的意思(“咱們倆沒的說!”),也有一點小小的套近乎的意思(“看!我把他引到你這兒來了!”),還有一份立此存照的意思(“咱們心照不宣,對不對?”)。因為他太了解花襲人在賈寶玉心目中的位置,這點慷慨的巴結,大概不至於白搭功夫的。

襲人是何等聰明的角色,她不是不吃這一套,但她在吃這一套時,要你明白,她心是明鏡似的。她先來個下馬威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呢!都是茗煙調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賊死!這以後,臨走的時候,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炮放。

一打一拉,顯出襲人的心智,又吃又拿,茗煙也不見外,表明兩人都相當了得,可算是奴才中的佼佼者。否則,這兩人怎麼能在這最令人眼紅的位置上,穩如泰山呢?應該說,奴才與奴才之間,惺惺相惜者少,互相作對者多,彼此拆台你傾我軋者更眾。乃至於爭風吃醋、搶尖賣快、討好邀賞,在主子麵前撕破臉皮,打得不可開交者,也是屢見不鮮的。不過,在某些情況下,由於利益相關的原因,暫時的聯合,一個較長期間的平安相處,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襲人並不願意寶玉換一個比茗煙更刁鑽的小廝,同樣,這小子也不願意他主子換一個比襲人更尖刻的姑娘,來當首席女侍。所以,那次寶玉挨他老子的打以後,關於薛蟠搗亂,環三陷害,私藏女優,金釧跳井的情報,那麼快的被襲人掌握,而且作為資本,好給王夫人去打小報告,就是從這小子口中得來的。

主仆二人,由襲人之兄花自芳陪送回來。“來到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人家疑惑。’花自芳聽說有理,忙把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從這個小鏡頭可見小奴才當得多麼地道?多麼識時知趣?多麼能贏得主子的歡心了?

可見奴學之深奧焉!

有些奴才經常被主子掌嘴,或屁股上挨主子一腳,不必埋怨他人,隻怪自己才疏學淺罷了。焦大被塞了一嘴糞,就由於他不知自己是老幾?早過氣了的明星,還倚老賣老,就沒人待見了。何況他竟敢當眾揭主子的瘡疤,那更是犯忌的事情,這和茗煙把賈寶玉服侍得妥妥貼貼,簡直是天壤之別,自然待遇也大不一樣了。

所以說,奴才依靠主子,主子又何嚐不依靠奴才呢?封建社會裏,有些最大的主子,也就是皇帝老子,離了奴才,也是寸步難行的。假如賈寶玉大搖大擺回到賈府,豈不又要惹起一場風波麼?茗煙就這樣勢所必然地成為寶二爺的親信、心腹、左膀右臂。

曹雪芹筆下有些細節描寫,非常形象地表現出他們主仆之間的不同一般的關係。第四十三回,“原來寶玉心裏有件心事,於頭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門,備兩匹馬在後門等著,不用別人跟著(可見對這小子的特別重視和信任)。說給李貴,我往北府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隻說北府裏留下了,橫豎就來的。’焙茗也摸不著頭腦。隻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後門等著。”這個李貴,是寶玉奶媽的兒子,和寶玉有奶兄奶弟之誼,身份要比焙茗高,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跟寶玉的人。賈政査他兒子的學習情況,不問別人,偏問李貴,看樣子賈寶玉的眾多奴才中的首席男仆,是李貴而不是焙茗。但賈寶玉做一些機密事,卻背著李貴,並不瞞焙茗,其中不無一點蹊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