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在賴大(奴才發跡成了主子,但對老主子仍是奴才的人)家,賈寶玉和柳湘蓮交談,言語中頗能聽出焙茗的被重用程度。去給秦鍾墓上供,是他的事,聯絡柳湘蓮,賈寶玉也打發他去找過,如非心腹,怎麼會委以如許重任呢?第五十一回,睛雯感冒了,來了位胡大夫,亂用虎狼藥,賈寶玉不幹了,要另找一位熟大夫來。可這事又張揚不得,於是這類屬機密活動的偷偷的事,通常是委派焙茗的。而外人,有什麼事要想找到寶玉,當然也非正常渠道,必得焙茗方可,頗有點首長跟前的大秘書的架勢,他這一關是很難通過的。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就是指這類人而言。秦鍾病得不中用了,但尚未死,他老爹就得求焙茗向寶玉通報,這是私情。一回明賈母,便公開化了,就由李貴陪著去哭靈了。
總之,一個小奴才能混到如此得心應手的地步,不簡單。可他究竟何德何能獲此在奴輩中的殊榮呢?那麼多奴才互相競爭的局麵,像若幹條狗在搶一根骨頭似的,他何以能脫穎而出,實在是讓人納悶的。他若是長得十分人材,也許可以往同性戀上去懷疑,但書中一字未提過。同樣,曹雪芹也未交待焙茗有多高的文學水平,會吟詩作畫,令主子賞識。那他以什麼方法和手段得到寶二爺的信賴和寵幸呢?
或許,對奴學感興趣的諸位,希望獲得一些教益吧?如果從二十三回的一段文字看,說不定有些啟發,但願……
“那寶玉不自在,便懶在園內,隻想外頭鬼混,卻癡癡的,又說不出什麼滋味來。茗煙見他這樣(好小子!),因想與他幵心(來機會了!)。左思右想(出傻點子了),皆是寶玉玩煩了的,隻有一件(惡主意、邪主意來了!),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寶玉。”
這一招不可謂不厲害也!一下子擊中要害。
“寶玉一看,如得珍寶。(魚上鉤了!)茗煙又囑咐道:‘不可拿進園裏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寶玉那裏肯不拿進去?”
再吊一吊胃口,讓主子咬得更緊些。
由此可見,奴學之精髓在於教唆主子往惡的一麵發展,把握住主子的畸變,便也把主子緊緊攥住了;當然,看這些當時認為是精神汙染的書籍,倒也無大礙。若是聲色犬馬,為非作歹,主子本質上也未必好到那裏去,那就如魚得水,狼狽為奸。如此兩惡相加,其惡更甚,那必為患一方了。所以舊戲裏,惡主刁奴,勾結一起,朋比為奸,則必定壞出水來不可。
話說回來,按今日之眼光來看,《西廂記》、《牡丹亭》是算不得黃色書籍的。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在賈府或有賈府那個時代,這些書是被看成壞書的。所以這小子敢用“禁書”(按當時標準來衡量的,其實禁與不禁隻能相對而言,一個時期禁,過一個時期又不禁了,也有一個時期原不禁的,不知什麼原故,過一個時期又禁得甚嚴起來,很難說得清的)去毒害他的主子,居心叵測,扮演了一個教唆犯的角色。這種東西像海洛英一樣,很容易上癮,加之吸毒者本人也知道事幹禁忌,於是,一種無法擺脫,甘受控製,甚至樂於依賴的局麵便出現了。
這當然是比較“邪乎”的說法,第一:焙茗還不到老謀深算的程度,如果那樣的話,怡紅院早裝不下他了。第二:賈寶玉也不至於“二百五”到不知好歹的地步,他把那些粗穢不堪的讀物,藏於外書房裏,“單把那文理雅道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方看。”可見賈寶玉也還是有分寸的公子哥兒。
從學塾替主子賣命衝殺,到引主子去花大姐姐家串門,到秘密提供“禁書”,寶玉對焙茗另眼相看,視為知己,成為奴才中的特殊人物,也就不奇怪了。
這快活自在的小奴才,在那個做人難,做狗也不易的環境裏,似乎從不見他愁過,而且決不耽誤他充分享受人生。甚至最後,他的主子進考場丟了,滿世界找尋,全家人慌亂得一塌胡塗的時候。他什麼也不想,這個既精明、又不精明的小奴才,居然滿懷信心,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地亂嚷:“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別人問他何以見得?他說:“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裏,那裏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我們可以想象他那喜形於色的樣子。
他既不愁今天,也懶得去愁明天,他也許悟了,也許根本談不上悟,反正他這個優越條件,放在別的奴才頭上,早蹬著梯子往上爬了。他大概不願意熬到李貴那樣,到處彎腰打千兒,倒索性不如當一個快活神仙了。
能有這份豁達,難得難得!
一般而言,正在勢頭上,踩著他人腦袋往上爬的大小奴才,很難有焙茗這點悟性。
於是,小奴才茗煙也有其可愛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