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第一老太(1 / 3)

在《紅樓夢》這部傑作裏麵,老祖宗賈母這個人物形象,恐怕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刻劃得最為成功的一個老太太了。你能記得起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裏哪個老太太的形象麼?莎士比亞劇本中那麼多人物,也難找一個堪與賈母比美的老年婦女角色嘛?王實甫的《西廂記》裏,倒有位相國夫人,但出爾反爾,寒酸刻薄,那一股小家子氣,更是無法比擬的了。

可以毫不客氣的說,曹雪芹的賈母,是世界文學之中一個成功的老太太典型。

這個人物的最為精彩之處,是曹雪芹為世人提供了一個“樣板”女家長的範例。要當好一家之長,特別是具有權勢的家庭的最高統治者,賈母倒確實是個榜樣,細細考究她的行止,還真有許多可資仿效之處。

當然,曹雪芹不可能研究人類發展史中,是經曆過漫長的母係社會階段的;他也不可能研究過什麼“普那路亞婚”(雖然賈珍、賈璉兩弟兄和尤氏兩姐妹的關係多少有點近似),以及什麼“劫掠婚”(來旺媳婦硬為她那喝酒賭錢的兒子,娶了彩霞,倒有點像這種婚姻形式的殘餘)。

但是,偉大的作家,他的不朽創造之中,有些是屬於自覺的,有些連作家本人也歎為鬼斧神工之筆的那些章節,倒可能是人類的發展,社會的進化所形成的智慧密碼,在作家腦海中的閃電般的爆裂。“天才”二字,恐怕就是這樣來的。當然,能夠觸發起這種靈感的,毫無疑義的則是作家所麵對的世界,正是現實生活像火媒一樣起到引爆的作用。否則,就很難理解莎士比亞的戲劇,莫紮特的音樂,普希金的詩歌,也包括千古不朽的《紅樓夢》為何從曹雪芹的筆下寫出來的原因了。

這也就能憤得那些《紅樓夢》的續作,除了被紅學家物議的後四十回以外,所有的狗尾續貂者,永遠不可能超越的理由了。那種無妨稱之為“天籟自成”的高度升華了的藝術境界,似乎不是憑借努力就能達到的。

因此,曹雪芹筆下的賈母,實際上反映了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以婚姻和血緣關係結成的社會單位,也就是母係氏族中,至高無上的,不可逾越的女家長的影子。她不但是實際上掌握權柄進行統治的首腦,而且是維係家族團結的象征和相當程度上護衛家族傳統的精神領袖,自然也是眾望所歸的絕對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核心人物——好了不得的一個老太太啊!

進入父係社會以後,母權大大削弱,尤其在中國,在數千年的封建社會裏,從孔夫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開始,到程朱理學“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女人便跌入被壓迫的深淵。所以,中國隻出了一個女皇帝,那就是武則天,頗為女權主義者張目,但最後,這位女皇帝還是把江山的繼承權交給姓李的,而未交給姓武的,自己終於是以李治的老婆,並不是以周皇帝的名義進入乾陵,這頗能說明中國的國情。因此剩下的那些寶塔頂端的女人,無論怎樣赫赫揚揚,不可一世,也隻敢垂簾聽政,而決不敢坐在九五之尊的寶座上。這和西方曆史上有那麼多的女皇、女王、女公爵、女郡主,是不太相同的。但這人類社會一個很重要的階段,不可能不在中國漫長的曆史和如此眾多人口的社會生活中反應出來,哪怕是些微的,變換了形式和內容的,也應該有所表現。

於是,在構成社會基礎的家庭這樣一個格局裏,由於男性平均壽命低於女性(這是全球性的),由於家庭觀念特別濃重(這在中國是尤為突出的)。因此,作為未亡人的老太太,最終,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登上或名副其實、或徒有虛名、或隻不過是一個牌位的傀儡,或竟是礙全家人的眼、咒之曰老不死的家長地位。受尊敬也好,不受尊敬也好,表麵上受尊敬,背後卻極不受尊敬也好,但擺在那個位置上,她是家長,她是老祖宗,誰也不能僭越,我想這可以稱之為中國人的原始母係社會家長崇拜心理的殘餘反應。

《紅樓夢》裏的賈母,可是一位備受尊崇的真正意義上的老家長,她的權威聲勢也許沒有武則天或者慈禧那樣顯赫和不可一世,但她未殺過那麼多人,做過那麼多缺德事,也未樹那麼多的敵,所以她不那麼緊張、害怕,得享福且享福,得不管且不管,要比那兩位至高無上的老太太,快活舒服得多。

人老了,能活得這麼滋潤,不容易!

不像有些人,越老越不安生,越離死亡近,也越恨那些死在他後邊的人,於是,也就越倒行逆施,咒詛一切新生事物,反對一切後來居上的年輕人,最後,成為一個老絕戶,死不瞑目。老而通達,老而圓熟,老而與後人有共同心聲,那才是老人快樂的根源。

賈母的偉大,即在於此。

一開場,“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裏,就交待說:“……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曹雪芹通過這位古董商的嘴,對寧榮兩府的上上下下作了介紹。應該說,這種靜態敘述人物的開端寫法,並不十分高明。中國古典小說常用這種手法,曹雪芹也不能免俗,而且他似乎還挺喜歡這種提綱挈領式的報戶口的法子。譬如“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護官符,替如魂遊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管你接受得了還是接受不了,一下子把菜全部上齊,都端上桌來,推給了你。

作家應該有這種自信,讀者懂或是不懂,來得及領會或是來不及領會,不必計較過度。一個作家讓讀者牽著鼻子走,大概也難寫出好作品。我始終認為,有出息的作家,有信心,也有力量,能夠使讀者接受你要讀者接受的一切。換言之,這也叫做本事。曹雪芹就是本事高超的大家,他不怕采用俗而又俗的寫法,因為他能脫俗出眾。“金陵十二釵”那一首首命運讖語的詩謎,讀者懂也好,不懂也好,他才不管呢,照寫他的。

而且也不在乎讀者把這幾頁翻過去,他知道你會回過頭來重讀的。

冷子興這番演說在他筆下,每一位寥寥數語的評價,生動傳神。但對賈母,不置一字褒貶。到了賈寶玉名下,才對老太太略有微詞。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隻怕這人的來曆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愛如珍寶。’”

別看那位古董商“冷笑”,其實他笑得不對,老太太不完全是偏心眼,她愛寶玉的前提是“萬人都這樣說”。拿今天的話來說,寶玉被看好,是有群眾基礎的。同是賈政的兒子,她為什麼沒把環三這個不上台盤的東西放在眼裏?我想,並不因為他是庶出,探春也是趙姨娘所生,老太太不照樣一視同仁地疼愛?賈母所以這樣不待見環三爺,恐怕是和這小子太不得人心、太臭、太糞有關。這就是老太太會當家長的高明之處,擇善而從,決不存心逆著大夥去選家庭的接班人,偏去抬舉不長進的種子,落個天怒人怨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