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以他的“三假”作為精神支柱,起著大觀園道德警察的作用。凡是年輕人喜歡的事情,起詩社啊,吃螃蟹啊,她一律拒絕參與。除非老太太在場,她不得不應付一下,多半持冷淡態度,不感興趣。而一要整頓什麼,清查什麼,使年輕人討厭的舉動,她就特別的來勁。
接著,便是她的第四手了,拿今天的話說,就是搞政治運動了,而且絕對的心毒手辣。她之所以抓住“繡春囊”,大做文章,鬧得雞犬不安,按心理分析,可能有某種情感補償因素在內的。老太太出夠了風頭,鳳姐使足了威風,姐妹們搶盡了鏡頭,她什麼戲也沒有,對不起,一搞運動,就得她文武昆亂不擋,君臨天下了。我不知道後世那些習慣於此道的人,是否也是這種心理作祟?才總是矯枉過正,而後再無窮無盡地落實政策。
王夫人第一回搞運動,金釧兒跳了井,第二回搞運動,睛雯又死於非命;嚴格地講,林黛玉的小命,也是斷送在她手裏的。其實,金釧兒讓寶玉去拿環哥兒和彩雲,屬於少年性意識的萌發,本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甚至於打嘴巴,指著罵“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問題是她必須抓住把柄,才好有名目整人。果然,寶玉挨打以後,她就內查外調,排隊甄別,設立專案,埋伏線人,進行清理整頓,黛玉之倒黴,睛雯之被逐,那時她就記下了賬,是毫無疑義的。
傻大姐的“繡春囊”事犯,這一起風波,可讓王夫人、還有那個邢夫人,算是逮著了天大的便宜,肯定內心竊喜,找到了一個收拾眾人,出口惡氣的機會。先是謊報軍情,把事態擴大化,好像大觀園快要淪喪似的;跟著痛心疾首,大造輿論,為興師動眾的清査做準備。
於是,一直被冷落,誰也不知道尊姓大名的王善保家的,這麼一個老奴,像沉渣泛起,僵屍複活,披掛上陣,風風火火殺進大觀園,過她一輩子也沒過的官癮。按正常邏輯行事的話,王夫人第一應該依靠鳳姐,級別、身份放在那裏,她要查誰,至少名正言順些。第二,也應該相信李紈,不論在名義上還是在實際上,她大小算是大觀園的負責人,按她的聲望、品格,比鳳姐還要合情合理些。可王夫人非要重用這個王善保家的,實在令人匪夷所想。這個本不過是邢夫人陪嫁帶來的提壺倒水、侍候場麵的老貨,雖有一點資格,但實是卑賤的角色,現在登堂入室,不但和小姐平起平坐,還要査查你,整整你,收拾收拾你,一朝發跡,便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了。這也使我想起近年來,周圍一些人的嘴臉變化,本來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見誰點頭哈腰,居然“浪遏飛舟,揮斥方遒”地不可一世起來,也真是可笑。
王夫人用王善保家,是一點不奇怪的。中國有句俗話,叫做“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因為用人者本不光明正大,自然被用者,也是些卑鄙齷齪,無賴宵小之徒。這個王善保家的吃了探春一記耳光,那也就叫活該了。
其實,這記耳光,是扇錯了地方,探春不是說了嘛,“必須先是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所以,真正該打的罪魁禍首,倒是這位一心一意借助運動整人,而且不把人整死不罷手的,並使自己光輝燦爛的王夫人。話說回來,僅僅責難她,不追究她的丈夫,那位“三假牌”賈政先生任何過錯,也是說不過去的。否則,“沆瀣一氣”,“一丘之貉”,“夫唱婦隨”“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些成語和俗話,就沒有什麼現實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