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在他編著的紀年體史書《資治通鑒》裏,開卷不久,就闡述了他認為的用人取材之道。因為此書的寫作,是提供給皇帝施政參考用的。自然要按統治者的角度,厘訂出一個衡量幹部、選擇幹部的標準。
他雖然沒說“路線確立以後,幹部便是決定因素”,但在卷帙繁多的這部著作中,一上來就談幹部的德才問題,而且用“臣光曰”強調指出:“故為國為家者苟能審於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後,又何失人之足患哉”,可見他是把選拔幹部,使用幹部,視作統治者的相當重要的問題。
他把幹部分為四類:“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俱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他的看法是凡取人之術,苟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他認為,”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臂如乳狗搏人,人得而製之。
這種把能幹人撇在一邊,寧可用愚人的政策,嗣後好多朝的皇帝,倒都是奉為圭臬的。因為愚人雖然笨蛋一個,無能無為,屍位素餐,但有安全感;這類人即使想幹壞事,肚子裏也倒不出多少壞水來的,不至於讓皇上晚上睡不著覺,總得提防著。尤其治國水平不高的,馭人能力稍差的皇帝,無不采用司馬光的這個用人之道。
其實,這四類之外,尚餘一類,司馬光給漏掉了,這就是那種被稱作“空心大老官”的,以德自居,而德不見其彰,恃才自任,而才不見其著的人物。魯迅曾經用過“空心大老”這個詞,詞典解釋曰謂空無所有而冒充闊人或學者。“他說中國的讀書界究竟有進步,讀者自有確當的枇判,不再受空心大老的欺騙了。”這種文界的空心大老,比之政界的空心大老,那可遜色多了,簡直小巫大巫之差。尤其在封建社會的官吏隊伍裏,這類貨色是占相當比例的。讀一讀《官場現形記》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就會知道空心大老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是多麼的淵遠流長了。
這些老爺們看起來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道貌岸然,一言九鼎,作黨國棟梁,朝庭柱石狀,挺像那麼一回事的。而實際上,不但少才,尤為缺德,做官唯知哼哼哈哈,為民了無半點政績。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時,還能遮人耳目,一在其位,一謀其政,就出洋相了。《紅樓夢》裏的賈政老先生,說句不恭的話,恐怕就是這種處於尷尬狀態中的典型形象。
在古典文學作品的人物畫廊中,還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嚴肅正經,像煞有介事的無能、無為、無用、無聊賴的典型。在我們周圍,這樣比賈政還不如,嚴格講狗屁也不是的沐猴而冠者,屢見不鮮,很領教過的,所以頗有現實意義。因此不能不遺憾聰睿智慧如司馬光者,竟未能在這部巨著中,指出帝王在擇人時,應該識別這類貌似謹厚的“鄉願”,如何不被他們那種偽“德”的外衣所蒙蔽,以致竊居權柄,誤國禍民,實在是此書的美中不足了。
在曆代統治者中間,隻有曹操用人堪稱一絕。因為他很自信,他也有網羅人才,駕馭人才,以天下人才皆為己用的魄力。所以他的用人標準,就是重在才幹二字,公元二一〇年,他下了一道《求賢令》,明確提出“唯才是舉”,二一四年,在《敕有司取士毋廢偏短令》中,又說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到了二一七年的《舉賢勿拘品行令》,索性點透了: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但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裏,那種官僚構架、等級製度、門第規念和儒學禮教,萬變不離其宗的一個主旨,就是要拚命抑製、束縛、乃至扼殺人的個性。最怕個性的自由發展,造成對統治者的專製體製的不利影響。所以,賈政這一班假道學、偽君子,每朝每代總能滿身朱紫,吃香喝辣。就因為他們個性泯滅,隻知等因奉此,唯唯諾諾,自然越低能、越弱智,也越好進行領導。若是按曹操那一套“唯才是舉”的幹部政策,一個個都出類拔萃,卓爾不群,不就襯得皇帝倒成了飯桶了嘛?若從唯辟作福,唯辟作威的皇帝考慮,用一幫白癡,恐怕倒是得心應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