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丫環、丫環心態及其它(2 / 3)

我不知老外對於襲人這份“無可推托”的心情,是否會覺得奴性過甚?反正老托爾斯泰筆下的那位聶赫留道夫爵爺,在冰河開裂的早春之夜,和一半算養女、一半算奴婢的瑪絲洛娃,做那秒警幻仙姑所訓之事的時候,爵爺可沒有寶二爺那種順理成章的坦然,而那個黑眼睛姑娘瑪絲洛娃,永遠也不會有襲人那份應該如此、無半點反抗的盡責恭順的平靜心態。所以,讀《紅樓夢》,雖然這些丫環過著錦衣飫食的歲月,但終究還是奴才,而她們大多數,並未意識到這一點,甚至為做一個受寵的奴才,不惜作踐同類、互相殘殺,這種麻木的奴隸要比不麻木的奴隸更為可悲。在中國封建體製中,豈止是這些小女子呢?男人不也照樣醉生夢死麼?曹雪芹在書的開頭,不就發出了“我堂堂須眉,誠不如彼裙釵”的感慨麼?

《紅樓夢》在中國文史中,是一部描寫丫環的空前絕後的好小說。中國的舊小說,尤其才子佳人式的小說,丫環作為主要人物者頗多。大概隻要有小姐,就必有丫環。正如文壇上一樣,隻要有走紅的作家,尤其走紅的女作家,就必有那麼幾位熱情洋溢到可愛程度的評論家和情不自禁的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按捺不住地在窗口下大彈七弦琴,好啊好啊地讚歌不絕,也算是當代文壇景觀之一。

寫丫環的舊小說,除了《西廂記》裏的紅娘,堪與《紅樓夢》裏的襲人、晴雯相提並論,餘者皆不足一論了。那《金瓶梅》裏的春梅,看起來應該有聲有色。因為她是這部書裏所安排的僅次於潘金蓮、李瓶兒的第三位女性主角。可是,除了作為一個性發泄的工具外,更多的屬於人物的描摹,顯然不是蘭陵笑笑生的寫作重點了。這位隱名埋姓的先生,本可以寫得更有聲有色一些,不知為什麼,卻沉湎於病態的寫性狂中。時下,一些模仿《金瓶梅》的作品,好像也未能跳出這個窠臼,隻以寫性事為樂,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至於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更不足為訓了。孔夫子說過,食色性也。人的性欲和人的食欲,作為欲念,大概無大分別的。但正常人,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全的人,天天吃飯,並不一天到晚把吃掛在嘴邊,呶呶不休的。而一個勁兒在紙上縱欲的作家,譬如蘭陵笑笑生,十之八九,性功能恐怕有點勿來事的。唯其不足,也就隻得靠筆墨宣淫來找補了。《金瓶梅》裏那些丫環和具有丫環心態的女人(潘金蓮原來也是個丫環),除了性事以外,比之《紅樓夢》裏細致入微的刻劃,要遜色多了。

像襲人、晴雯這些出身於市民,但在貴族圈子裏生活了很久的丫環,或類似的如此氣質的女孩子,肯定不是當代新《金瓶梅》仿作者所稔熟的性伴侶。於是,隻好等而下之,讓他比較習慣對付的廚娘、保姆之類登堂入室了。這一來,縱是非常努力地去風情萬種、憐香惜玉,可那一時洗不掉的泥土氣息、廚房油垢,自然要大殺風景的了,甚至變得比巴爾紮克筆下那些露怯的外省鄉紳還好笑。或許阿Q向吳媽求愛的直白言語“我要和你睡覺”,更適合於這些層次較低的女人。所以,魯迅先生短篇小說《肥皂》裏那位四銘先生,老是忘懷不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念頭,倒是代表了這類不上不下的風流人物的心態。

於是,我想起一則寓言,一位窮鄉僻壤的女人,落雨天,下不了地,閑饑難忍,不禁感慨,還是當皇上的娘娘好,這會兒,肯定剁餡包餃子吃了。這位大嫂若是作家,來寫宮闈生活的話,也就可想而知了。因此,像《紅樓夢》裏的襲人,晴雯等丫環,也隻有像曹雪芹這樣的真正貴族,具備“閨閣中曆曆有人”的實在體驗,才能寫出來。有些作家,以為寫女人,寫性生活,左右還不是那一套,公主也好,村姑也好,在最基本的部位方麵,能有什麼差別呢?於是,寫著寫著,就難免要露出貽笑大方的破綻來。應該說,素養、品味、情趣、格調……那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東西。有人穿了西裝,那昨天的窮骨頭就會變成貴族嗎?每根手指都戴上一兩重的戒指,就會變成金枝玉葉嗎?就連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裏,寫到西門大官人給吳月娘、李瓶兒、潘金蓮扯布做衣裳,春梅也有份,但成色差些,那種拿捏狀態,膩著西門慶又給她找補,也還是小地方鄉紳家的小排場而已。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寫女性,特別寫這些丫環,《紅樓夢》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丫環”的叫法,顯然源自“丫頭”的“丫”。因為舊時女孩,多梳“丫”形發髻,所以,就用“丫”代稱女孩。唐·劉禹錫《寄贈小樊》詩:“花麵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就是指梳丫形發式的青春少女。宋·王洋有《弋陽道中題丫頭岩》詩:“不謂此州無美豔,隻嫌名字太粗生。”原注;“吳楚之人,謂婢子為丫頭。”唐·李商隱《柳枝詩序》馮浩箋注引陳啟源曰:“丫環謂頭上梳雙髻,未適人之妝也。”這就告訴我們作為丫環的基本條件:一,年輕;二,未婚;三,大概就是伶俐了。正因為如此,丫環有可能成為小姐的閨中知己;太太或老太太的親信耳目。而侍候像怡紅公子這樣的少爺的幾個大丫頭,像襲人、晴雯、廨月等,則更是出類拔萃,非同小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