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有一次生了點小病,無非傷風感冒,來了位醫生,步入閨房,隻見紅繡幔裏,伸出一支塗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還以為是府裏哪位小姐呢!及至開罷方子,告辭出來,知道不過是一位丫環時,我們可想象出他的麵部表情。然後,打發這位醫生的出診費,麝月更是所謂“不當家花拉”的,婆子已經提示她那是個二兩的銀錠,另揀一塊小點兒的就行。她關了櫃子出來說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還有一個司棋,為了廚房未給她做一盤她想吃的炒雞蛋,竟能像紅衛兵似的殺將過來。可見這些名曰丫環的女孩子,其地位和狀況,遠比當時那些仕宦鄉紳家庭裏的千金還要寬裕優越、高貴驕縱得多。所以,那廚娘的女兒柳五兒,才想方設法托門子,要到怡紅院來當丫頭。她並不在乎那點月錢,而是要靠一個門頭,一個主子,腰杆才硬得起來,像鴛鴦,是老太太的心腹;像平兒,是王熙鳳的左膀右恃;像襲人,是怡紅院的總管。隻要是實權派主子的丫環,誰敢不刮目相看呢?
這幾個頂尖兒的丫環,便是那些等而下之的同類,可望而不可企及的最高境界。平生要熬到這一步,也不枉白當丫環一場。若是比肩兒高矮,差不離等級,月錢也同樣標準的丫環,那種明裏暗裏所表現出來的爭鬥、較勁、嫉妒、使壞、作祟、嫁禍、奚落、侮弄等等,不能不說是十分激烈的。就在怡紅院裏,這類的好戲發生過多少啊!晴雯是所有《紅樓夢》讀者欣賞、同情並為之不平的女孩,可她用那種叫做“一丈青”的細長簪子,向墜兒手上亂戳的時候,會不感覺到她的凶殘和歇斯底裏麼?那花襲人向王夫人告密時的情景,細計密縫,滴水不漏,真令人毛骨悚然啊!
一麵緊緊抓牢主子,一麵狠狠排斥同類,這就是丫環心態所表現出來的行止,曹丕所說的“文人相輕”,對某些文人來講,也難免丫環心態作怪的。現在當然沒有丫環了,但並不等於沒有懷有丫環心態的人。這也就是我們在生活裏,斷不了見識和領教的踢誰一腳、咬誰一口的精彩表演了。
如果,一個主子隻由一個丫環侍奉,這位丫環大概用不著如臨大敵,心態自然能平衡得多。清河崔氏相國夫人,晚景淒涼,羈留蒲東。唯有紅娘一個人,陪伴著鶯鶯小姐,無人和她爭主子的寵,所以她心地坦蕩、率直自然。如果紅娘之外,再有一位綠娘的話,恐怕,她就不會如此坦誠、任性、公道、熱心了。可怡紅院裏有那麼多的丫環,如何能風平浪靜呢?因此,襲人得想方設法把晴雯從怡紅院裏弄出去,反過來,晴雯也片刻不停地鞏固她在寶玉心中的地位。如果晴雯贏了,她也未必太平,辟月、秋紋、碧痕、芳官,仍然會是她的強勁對手。所以,排他性便成了她們這些做丫環的最典型、最永遠的心態。於是,就可以找到一些作家、評論家在文壇上一個勁地捧、拉、打、殺的根源了。
因為這種競爭本身,有他無我,有我無他,是毫無退路的,一敗就敗到底。攆了的茜雪,不就這樣永遠淘汰出局了嗎?於是,覺得她們的交手,或許多少有值得體諒之處。可在現實生活裏,離有丫環的年代如此遙遠,這種感情過甚的排他性、莫明其妙的丫環心態,就大可不必了。
至少在我熟知的這個圈子裏,有時真替一些同行的排他表演感到累得慌,因為文壇是一個比怡紅院不知要大多少的所在,海闊天空,任君馳騁。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完全可以相安無事,用不著采取把別人掃地出門,自我獨尊的做法也用不著王麻子開店,獨此一家,別無分號,趕盡殺絕;更用不著招呼二三知己,鳴鑼開道,宣布已經不朽或馬上就要不朽,眼瞟斯德哥爾摩奪標在望,而糞上黃皮膚同行;也無需視洋人的眼色行事,像個跟屁蟲似的響應,人家說好你說好,人說不好你連忙撇嘴;更不必搗騰西方一些二手貨,或者認識幾個外國人和文化參讚之類,便像假洋鬼子一樣,揮舞文明棍,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就他是。這些年,這些人,或神氣活現,或正言厲色,或左右跳踉,或力竭聲嘶,幾乎不曾消停過。把功夫全用在無聊的地方,還真不如定下心來,幹些正經為好。我就見過一位先生,至今,連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尚未寫成,真是夫複何言。不過,也有可能是在白首窮經地做學問,那我們隻好期之以來日了。
說穿了,如果不是骨子裏的丫環心態作怪,不是根本上的實力虛弱、信心不足,別人的好好歹歹、長長短短,用得著像晴雯小姐一樣不依不饒麼?寶玉跟襲人說了一句“我們”,她好一個不痛快,馬上做出酸溜溜的反應。寶玉給賠月梳一下頭,她也受用不了,立刻作出短兵相接的回擊。碧痕陪寶玉洗澡的時間長了一點,她也覺得不是味兒……
可話說回來,二十世紀快要過去的今天,在文學世界裏,還屢見不鮮這種排他性表演,缺乏最起碼的大度和豁達,那就不光是可笑,而是很值得可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