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由敦誠、敦敏贈詩想起(1 / 3)

要是沒有敦誠、敦敏兩兄弟和張宜泉寫給曹雪芹的詩,還真不大相信《紅樓夢》裏作者自己說的,他是在“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貧困狀態下,“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地進行創作的。

敦誠有兩句詩是這樣寫的滿徑蓬萵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大概是能說明問題了。一位忠實於藝術的作家,能夠在貧病交加,“餐食有時不繼”的困境中,一直堅持不懈地寫作到“壬午除夕”,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去世前為止,實在讓後人敬佩。仔細琢磨,粥固然有使他營養不良、造成英年早逝的不幸悲劇之罪也,但又不能不歸功於粥,要沒有這點卡羅裏,也許我們今天,連那八十回也看不到。於是覺得粥對於文化又有很大的貢獻,一句話,稀粥不簡單。

喝粥的人能寫出如此偉大的作品,真讓我們吃幹飯的人羨煞愧煞。

於是我相信,粥與文學或許有些因緣。鄭板橋在山東做官的時候,給他家人寫信,就說十冬臘月,凡乞討者登門,務餉以熱粥,並佐以醃薑,可見他是對粥比較了解的文人。蘇東坡在《大風留金山兩日》寫過“半夜不眠聽粥鼓”,描寫了寺廟裏的和尚是怎樣等待著天亮以後的這頓粥。因為和尚沒有晚餐這一說,因此連做夢也惦著那碗熱燙的稀粥。諸如此類,使我以為茫茫寰宇之中,大概隻有中國人是喝粥的民族。

後來才知道其謬不然,世人皆有食粥的習慣。不僅中國人喝,日本、泰國、朝鮮、越南也喝。不僅東方民族由於種植稻米的緣故,吃飯喝粥,成了天經地義的事,西方人食物成份,雖以肉、乳為主,但也好像並不反對喝一點稀稀溜溜的類似中國叫做粥的東西。

看起來,全世界都在喝粥。

有一回,我在英國,去哈代的故鄉參觀,在那個叫朵切斯特的英格蘭小鎮上停留,住在一家很古色古香的小客店裏,雖然一共也沒有幾個房間,但卻是三星級的飯店。餐廳隻有一張長台,頗具家庭風味。由於這類客店,通常免費提供自助早餐,我注意二到就餐者很願意拿個湯盆,去裝上些像享氏營養麥圈之類的麵食,衝上牛奶泡著,然後就別的什麼喝下去。

這也許就是西方人的粥了,如果這是一種民族飲食習慣的話,那麼,可以設想,寫出笞絲的這位大作家,一定也喝過這種粥的。我到《簡愛》的作者故鄉的那間小教堂去參觀,就想起勃朗特在寄宿學校一早起來就幹硬的麵包所喝的那一木杓既可能是湯,也可能是粥的流質食品,那似乎並不怎麼令人有大快朵頤的感覺。

但他們都寫出了不朽之作。

不過,以我私心忖度,胃弱的人,一早起來,弄這麼一碗涼玩藝塞進肚裏去,大概好受不了。

從此,我相信,食粥可分主動與被動兩類。主動食粥者多半係快活之人,從為使其它食物更滋潤地進入肚子的功效出發,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考慮到腸胃的消化能力實際需要出發,才喝粥的。這時候,粥是輔助食品,不唱主角。一旦粥挑了大梁,那就成了被動食粥,非喝不可,不喝不行,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喝的人通常就不快活,或很不快活了。曹雪芹在《紅樓夢》裏,表現出他對於中國食文化的精通。臂如如何製作茄鯗,如何挖空心思做蓮葉羹,此時,吃什麼或許無所謂,要的是這股勁了。但曹雪芹在津津有味地寫這些吃食的時候,他的胃裏,裝的可是粥,回憶起自己“飫甘厭肥”的歲月,可以想象他在“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的心情下撰寫《紅樓夢》的滋味。這也就是吃飽了的打呃文學和隻有粥喝的餓肚子文學的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