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由敦誠、敦敏贈詩想起(2 / 3)

在這種情況下,飄飄欲仙,四大皆空,大概就有點難度了。

饑餓隻能產生現實主義,所以魯迅先生曾經感歎他的家鄉紹興,是那樣的善於醃製鹹菜,凡地裏長的東西,無不可以通過曬幹、加鹽、發黴、窖存的辦法儲藏起來。著名的黴幹菜,後來成了風味佳肴,出口到外國去,幾乎是中華一絕。他認為這種醃菜現象,是紹興人多少世紀以來餓怕了的結果,是總結了苦痛生活的經驗結晶,是絕對的現實主義的傑作。我想,醃菜業所以發達,也是和中國人比較能喝粥分不開的,和魯迅先生所說的饑餓長智慧的判斷,是有關連的。所謂糠菜半年糧,幹稀搭配,忙時吃什麼,閑時吃什麼,也是從把肚子填滿的這個大前提出發的。

道理很簡單,無非就是粥比飯所需米量要少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災荒年景,米甚至還要少些。雖然粥和飯成份相同,但形式頗異,一為流體,一為非流體,區別在於水和米的比例上。假如把煮粥的辦法運用到文學上來,本是短篇,硬拉扯成為中篇,本是中篇,拚命兌水,擴充膨脹,以長篇麵貌出現。在經濟效益上,也許能有可觀的收入,但讀起來,就很不舒服了。因為往粥裏摻的是水,至少不硌牙,可是往小說裏摻的東西,味同嚼蠟,那就令人反胃了。

最可怕者,還有一等小說,吃下去以後,又返上來,自己重複自己,像食草類動物的反芻,老百姓的話叫做“倒嚼”,那就更不像話了。這種看起來類似粥糜的東西,實際是嘔吐物,近些年來,讀者也忍不住抗議的,為此還有個說法,叫做左手抄右手。有時碰上這種偽劣產品,除了掩鼻而過,還有什麼法子。更奇怪的,幹這類事的諸公們,自我感覺好得不能再好,也令人詫異之極。

所以,敦誠這兩句描繪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生活狀況的詩,就益發使人對這位巨匠崇敬了。

粥即是粥,飯即是飯,這和中國人好講名份的傳統精神分不開的。皇帝死了叫“駕崩”,老百姓死了可以叫“翹辮子”,叫“伸腿”,文雅一點的,叫“壽終正寢”,若是在訃告裏摣自寫上“崩”或者“薨”,對不起,那可是膽大妄為,就要犯僭越之罪了。同樣的道理,自封大作家,不等於是大作家,那要讀者承認。自吹寫了二三十部經典著作,著作等身,並不等於就真是文曲星下凡了,一切都要等待時間證實。更何況其中還有類似“倒嚼”的貨色,自吃自拉,自拉自吃,有許多不夠衛生之處呢?是什麼就是什麼!名不正則言不順,正名是非常重要的。這就叫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雷同就是雷同,重複就是重複,若是把雷同看成創造,把重複自己看成是推陳出新,而且還大聲吆喝,沿街叫賣,那麼,此人如果不是臉皮增加了厚度,便是腦子裏的哪一部分短路了。所以,粥永遠是粥,窮人隻有喝粥的命,燕窩粥例外。但即使變化了的粥,加小米的,加紅豆、綠豆的,上海人加蓮子、薏仁的,湖南人加紅苕的,廣東人加進鬆花蛋和淡菜的,加上魚生的……所有這些粥品,隻要水的比例大大超過了米,不少於三倍以上或者四倍以上者,那就是粥而不是飯。

由此可見粥的最大特點就是水分比較的多,而幹物質比較的少。在文學範疇裏,若是言之無物,水分太多,這種現象,大概可稱之為“小說的粥化”了。

時人頗不以為然的某些人自以為是千古絕唱的小說,所以愈來愈不堪入目,就是由於他愈來愈兌進太多的水,而米粒愈來愈少之故。若減去那些大家看膩了變換不出新花樣的老套子,減去陳詞濫調,減去大家都能猜想到的結局,實在沒什麼幹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