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有這麼一個了解曹雪芹的創作,到了能夠和曹雪芹字斟句酌進行探討的親密程度,而且又是最早認識到《紅樓夢》不朽的藝術價值,以至曹雪芹死後,還在不斷開掘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同時與曹雪芹又有著某些血緣關係的脂硯齋主人,那麼,他竟然忍心坐視這部書的散失,而不加以任何匡救,實在是不可理解的。
因此,姑妄言之,也許實際上並不存在這個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的場外指導、半合作者並兼總策劃人的脂硯齋。
也許這個脂硯齋,是在《紅樓夢》成書並進入手抄本流通渠道以後,活字排印本還未出現以前的某位或某幾位評點家偽托的一個符號。否則,若是他真的和曹雪芹在藝術上如此相知的話,到高鶚續書時,市麵上尚能收集到斷章殘篇,那麼這位脂硯齋卻隻知道埋頭批注,而不去書肆逛逛,到鼓書擔子轉轉,努力找到一些散佚的原稿,是無法說得過去的。程偉元之說,固然也有虛幌一招之嫌,但脂硯齋卻未道及他對佚文的任何搜羅行動,是很值得懷疑的,他究竟是不是曹雪芹的朋友?而珍重亡友的遺文,不使失落,千方百計把它付梓出版,以免湮沒,則是我們中國文人的神聖義務。
從他的枇注口氣看,此公是比較愛表現的。如果他曾經搜集過遺稿的話,他會不在評語裏誇誇其談他的功勞麼?但他曾經在批注中說傳閱原作時,有散失現象,並表示遺憾。他知道散佚卻不補救的感情,證明他和曹雪芹的關係,並非如他批注中說的那樣親密,親密到能夠介入其創作過程。還有一處很露馬腳的批注,第十八回的“畫出內家風範,《石頭記》最難之處,別書中摸不著。”這句夾批,似乎可以斷定脂硯齋是外地人。因為,長住天子腳下的京師人,對於“有十來個太監都喘籲籲跑來拍手兒”是司空見慣的事。隻有京外之人,才會對此大驚小怪。我記得我在勞動改造時,因是從北京發落到深山老林裏修築鐵路的,一位對我還算和善的小隊長曾經認真地問過我,在北京中南海裏清掃廁所的那個人,是不是處級幹部?他要我證實。因此,脂硯齋有些像民間故事中那位鄉下女人,下雨天,下不了地,很羨慕皇帝娘娘此刻肯定在包餃子吃。正因孤陋寡聞,才會津津樂道。
那麼,隻剩下一種可能性,就是脂硯齋在批注此書時,已是在程偉元和高鶚收集遺稿以後,再難找到什麼斷章殘句的時候。這表明,他是晚幹曹雪芹以後很久的一輩人。如此說來,枇注中的什麼“姑赦之,命芹溪刪去”的長者口吻,就可能是變戲法的障眼術了。因為在中國,有些人特別愛當老爺子,有些人也就盡量不惹老爺子。他抓住了這一點,擺出一種老爺子的姿態,老三老四,讓你墜其殼中而不覺。
紅學家們一直把第十三回的這條批語,認定脂硯齋為曹雪芹家庭中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是直接進入曹雪芹創作過程中的評論家、知情者、指導者。他比現在那些電視劇組中的策劃、製片、導演對於編劇的影響還要大得多,可以命令他刪去。如果不是曹雪芹,而是王雪芹,張雪芹,或許有這種遵命行事的可能,但像這樣一位大師,能對這樣一位有時連批語都寫得不大通順的脂硯齋,俯首貼耳麼?
這都是不大可以說得通的疑竇,於是,紅學家趕緊跳出來辨白,他是曹雪芹的叔叔,小仲馬能不聽大仲馬的話嗎?其實,寫過東西的人都明白,作家創作的自主性,隻有在極其強迫的條件下,才會屈從外來的壓力,改變原來的想法和寫法。如果,一個作家自己堅持不想刪改的話,命令是不起作用的。否則中國文學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掉腦袋的文人了。
還有第七十七回的批語餘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曆之現成文字。也是被紅學家奉為圭臬,當成理解曹雪芹《紅樓夢》的一把鑰匙。於是,他的所有暗示,成為續書真偽的試金石。批語中這種煞有介事的詞句很多,還有許多感慨,挺能把人唬住。可自有小說這東西以來,沒有一部作品,是像拍照似的,直接從生活中原樣搬來的。脂硯齋主人根本不懂得文學形象和生活真實是兩回亊,生活屮從來不會有現成和完整的小說等你去寫,那用不著作家,派個速記員就夠了。作家的形象思維,是真實,又不是絕對的真實,是生活,又不完全是生活的拷貝。脂硯齋把兩者機械地等同起來,違背了文學創作的基本原理。諸如“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餘實實經過”等等隻言片語的印證,純屬誤導讀者。如果文學創作就這麼簡單直接的話,一位大師所做的事,隨便拉來一個低能兒,也可以幹得了。
據最近病逝美國的張愛玲考證,從書中人物兩套年齡係統來看,《紅樓夢》有可能是在《風月寶鑒》和《石頭記》兩部作品基礎上合成的,那麼脂硯齋的“目睹親聞”,就很可能是他個人的幻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