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對於某些太自作多情的人來說,不是沒有可能產生的。魯迅先生寫二三十代上海租界裏的某些闊少,到妓院裏叫上一大群姑娘,過過怡紅院裏寶哥哥左擁右抱的癮,也是《紅樓夢》看得太多,沉迷其中,幻想自己是賈寶玉,才去追求這種感覺的。對於脂硯齋,不能不承認他把這部書看得太深太透太細太密太投入,以致分不出什麼是藝術的境界和生活的現實,把真實和幻覺攪在一起。他把自已視為金陵那條街上榮寧二府中的一員,生活在臆想和白日夢裏,也不是不可能的。脂硯齋在第四十九回眉批裏說過:“今餘亦在夢中,特為批評夢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夢也。”這倒恐怕是他精神狀態的準確描寫。
脂評本第十七回有一句旁批不肖子弟來看形容。餘初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餘幼年往半,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餘哉。信筆書之,供諸大眾同一發笑。在這裏,這位脂爺,已經登堂入室,不但視自己是與曹雪芹一樣的不肖子弟,而且,還和他一樣有貴族家庭的經曆,一樣的簪纓世族的童年。那麼,也自然是一樣的文化教養,一樣的書香門第。然而,這樣一來,說不通的問題又來了,《紅樓夢》中大址的詩詞歌賦、酒令謎語、楹聯字畫、祭諫禪偈,表現出大師達到極致境地的才華,卻未見脂硯齋有何強烈的反應,這不由得不疑問。
而最起碼的唱和,是中國舊文人最愛幹的一件風雅,他竟未在批注中留下一點痕跡。在文人最喜雕章琢句的推敲上,也未見他對曹雪芹做過任何助益的事情,這又有些費解了。於是,隻能作曹雪芹寫書時,脂爺並不在場的解釋。
對於高鶚的貶,對於脂硯齋的褒,都有不實事求是之弊。
還應該看到,中國人在造假作偽方麵,是個有相當天才的民族,這是不可疏忽的一點。一九二七年以後,胡適先生倡紅學研究的“自傳說”後,一下子發現了那麼多的脂評本,巧合得令人蹊蹺。前幾年,又挖出了一塊石碑,還有裸葬之類的神話,也是附會得讓人驚訝。因此,再過若幹年,爆出一條新聞,在某地某夾壁牆裏,找到曹雪芹親筆手書的足本《紅樓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假鈔票都造得出來,造一部假的《真跡紅樓夢》,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們這個國家,從《尚書》開始,那些老祖宗們,就學會了作偽,從此弄不清真假。後人為了辨偽,竟出了八卷《尚書古文疏證》來破析。所以,有那麼一個自稱老朽的脂硯齋,再加上什麼畸笏叟、棠村、梅溪、鬆齋等一群熱心之徒、好事之輩,冒充曹雪芹的叔叔、大爺,或其他什麼人,使自己評點批注的手抄本,更具有可信性、權威性,當然也有了可賣性,何樂而不為呢?商業價值是驅使作偽的動力,一部打出真本旗號的《紅樓夢》或《石頭記》,可以開口索價好幾十兩銀子,自然就有人來做這樣的假了。脂本之一種,那部蒙古王府本,可能就是一位到北京來出差的蒙古王爺逛琉璃廠,以高價從這些人手中買來,而後帶回去珍藏,這來曆是大致不會錯的。再說,這種在手抄本的枇語上作偽,應該不至於多困難的。
雖然印刷術在中國早就出現了,但中國文化學術的傳播,特別是非官方的,更多是靠學子們一筆一筆地手抄流傳的。抄書,是每個讀書人必做之事。當時,有一大批受雇於官廷的繕寫人員,如紀昀主持《四庫全書》總編纂的任上,有多少人伏案疾書啊!很遺憾,對於這些寫民,簡直沒留下什麼報導。他們拿多少工資,享受什麼待遇,一天要抄寫多少字,是計時還是計件,都不得而知了。除了這批官方抄寫人員外,社會上,還有更多的職業抄寫者,以替人抄寫謀生。蠅頭小楷,一筆一劃,也是一項艱苦的勞動。
在這批抄書大軍中,有的水平不高,如《紅樓夢》的某些抄本中,把賈芸給寶玉送海棠花的那封效忠信,結尾的“一笑”兩字,本是夾批卻誤入正文,就是一例。但有的,也許是並不弱的高手,不大甘於做枯燥無味的抄書匠,因此,在抄寫比閱讀還要深刻的理解過程中,漸漸生發出感想,生發出議論,然後於抄寫之中,將這些觸動,落諸筆端,夾評夾批,說出自己的見解,也是順事成章的事情了。特別是感情太投入於書中的話,那幾乎不由自主,非要扮演這個角色不可了。這也是中國文人好說話的天生弱點。中國舊小說無書不被評點,這是一個客觀因素,後來,印刷術普及,不用手抄書了,評點之風也就寢息了。
可是,這些想體現自我價值的抄書匠們,終歸是無名的小人物。由於他們不能像李贄、李漁、毛宗崗父子、金聖歎那樣亮出自己的牌子,可又不甘沉默,於是隻好假托一個什麼名目。最佳之計,撲朔迷離地虛構出一個作者的知友近親,則是最有蠱惑力的了。
於是,我不禁猜想,脂硯齋會不會就是這樣的抄書人當中的某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