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們的飯菜和口味,還未完全歐美化,否則這一通精神食糧,真是叫人吃不消的。如果說,外國人的宴會吃精神的話,那麼咱們中國人的宴會,則是百分之百地吃物質了。從天上吃到地下,從江河吃到海洋,水陸雜陳,紛至遝來,大有不吃到海枯石爛、山窮水盡,誓不住嘴的意思。
真是厲害,越不讓吃什麼,越吃,明著不能吃,暗著吃。越珍稀的動物,越吃,不趁著有的時候吃,絕種了還有屁可吃。於是乎,越值錢的越吃,越難弄的越吃,越精貴的越吃,越是異想天開,別出心裁的越吃,越是普通老百姓吃不著的越吃,越是能吃得比別人高一籌的,哪怕不好吃,也越要吃。而且越是文化層次不那麼高的,越暴發戶的,越突然抖起來的,越舍得犧牲自己的胃。
這種吃心理,很耐人尋味的。
我知道,報章上不曉得披露過多少回關於公費吃喝的文字,憤激之情,溢於言表,似乎將這一大糜費,歸罪於吃飯人的覺悟不高和對於公帑不花白不花、不吃白不吃的敗家子作風。所以還有紅頭文件,明文規定四菜一湯和工作餐不得超過若幹元的標準,以遏製這股吃喝之風。
但為什麼屢禁不止呢?竊以為這是一種民族吃心理的表現,不完全屬於道德範圍內靠一紙命令或提高思想認識,就能解決的痼疾。
吃心理和飲食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本能,後者是一種修養。本能來自先天,是基因決定了的。修養則是後天的熏陶,是逐漸形成的。但這兩者又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聯係,像前麵說的喝了茅台,還要揣走一瓶茅台的那位明公,那種被北京人稱之謂“跌份”的舉止,就是在吃心理支配下,失去了應有的雍容大度。而這種最起碼的修養,也正是中國飲食文化中頗為看重的一麵。中國人遠自先秦時期,就認為飲食是精神文明的體現,“夫禮之初,始於飲食”,孔夫子對於這方麵的講究,就更具體入微了。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食勝氣。唯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薑食,不多食。”
他還說過:“君賜食,必正席先嚐之。君賜腥,必熟而薦之。君賜生,必畜之。侍食於君,君祭,先飯。”這固然是指君臣之間的飲食禮儀,但若對照那位揣酒的上級和那位把酒揣進他口袋裏的下屬,這種狗盜鼠竊行為,就讓人產生一種下三爛的印象。其實,至於嗎?百把塊錢的一瓶酒,值得如此屈尊紆貴麼?我想,問題應該是出在吃心理上,那是一種潛意識,是本性的流露,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就是我們的祖先神農氏嚐百草開頭以來所養成的吃心理。試想,打三皇五帝始起,曆朝曆世,積五千年之久,總是以蔬食為主,總是缺乏或嚴重缺乏相交地吃不上蛋白質和脂肪,總是“長鋏歸來乎,食無肉”,總是像笑話裏所說,“豆腐是命,見了肉便不要命”地大啖特啖,如此年複一年,代複一代下來,於是在構成中國人的基因裏,就有了這種與生俱來的吃心理。
翻開史書,“歲大饑”,“人相食”,屢屢可見,所以,“路有餓殍”,“麵有菜色”,也就應該認為是過得去的了。
所以,曹雪芹於北京西郊,能夠安貧樂道地著作《紅樓夢》,就幾根老韭菜下粥,然後嗬開凍墨,守著盞孤燈寫下去,也著實讓吾輩欽敬,而這位老人家唯一安慰轆轆饑腸的,就是大寫特寫吃螃蟹,吃鹿肉,山珍海味,奇味異肴,哪怕吃個茄子,吃個荷葉羹,也要變著法兒,折騰得比吃葷腥還要費事費錢。我一直想,這是否也是一種吃心理的情不自禁的表露呢?可以理解,在往事如煙的記憶裏,吃糠咽菜,比起無米之炊,那算是賴以糊口,很足以自慰的日子了。但是,一年到頭通過腸胃消化係統的,都是些綠色纖維,了無營養,那種匱乏更促使這種吃心理往窮凶極惡發展。曹雪芹能把這種心理升華為一段美麗文字,而別人,在這種吃心理的支配下,便是用瘋狂的補償精神來吃。一逮到機會,便拚命地吃,不要命地吃,欲海難填地吃。籌觥交錯,杯盤狼藉,東倒西歪,滿嘴流油。這是慷公家之慨而臉不紅、心不跳,花人民之錢而手不抖、眼不眨的用公款來泄欲的大小官員的常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