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丕僅於此,即或居家過日子,花自己的鈔票,也會有這種不吃則不吃,一吃則必大吃的求得這一時補償的人。一年到頭,也許不見葷腥,而到了春節,哪怕借錢,也要大魚大肉,吃得跑肚拉稀滑腸為止。平素菜裏舍不得擱油,三十晚上的餃子,必定咕通咕通地往餡裏倒油,不汪到盆外誓不罷手,細想想,這豈不是很不可理喻的麼?
若僅止於此,這種中國人的吃心理,也許隻表現出一個“貪”字,猶有可以理解之處,是極度匱乏的後果,但如果從我們對於吃的刁鑽古怪、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所表現出令世人驚異的施虐性,便是除了“貪”之外,要再加上殘忍的“殘”了。
一條鮮活的太湖鯉魚,宰而不使其死,開腸剖肚刮鱗,手持其頭,始終不鬆手,氽入沸滾的油中,待熟,便加料烹調,端上桌來,此時,那魚尚未死,眼能轉動,口能翕合。據說,洋人,尤其洋太太,多不敢下筷,但在座的中國人則喜形於色,磨拳擦掌,殺向這條魚去。
我並非魚道主義者,我也知道我吃的每條魚,都必然有這樣一個宰殺過程。但一定要如此弄到桌麵上來表演,其中是否有施虐的吃心理作祟?值得懷疑。唯其不得吃、吃不著、盼望太久、失望太久、空著肚子等得太久,那種報複心理,便化作慢慢的消逍。看見貓好不容易逮住一隻耗子以後,是怎樣吃掉它的嗎?放心,且要好好折騰一番,過過這份吃癮呢?
那條在餐桌上眨眼的太湖鯉魚,是上了電視的。還有一種活吃猴腦的說法,就更殘酷了。將一隻活猴,夾緊在一張特製的銀桌中間的圓洞裏,不管它在桌子底下如何嘰哩哇啦的叫喚,食客們持專用工具,擊碎其腦殼,用匙舀那白花花的腦漿,就什麼作料吃下去。如果確有其事,那血淋淋的場麵,用意似不在吃,而是一種潛意識的發泄。
還有,弄一塊爐板,將欲吃的活物放在上麵,用文火徐徐焙烤,並不急著要它死,而是要它口渴難忍,給它醬油喝,給它醋喝使五香作料的味道,由其髒腑滲入肉中,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保證原汁原味了。在這套生吃活烤的全過程中,最後吃到肚子裏去的環節倒不成其為主要目的了,相反,施虐的每個步驟,則是就餐者的最大樂趣所在。
那些吃得快活,吃得滿足,吃得汗流浹背,痛快淋漓,吃得手舞足蹈、胡說八道的吃主們,此時此刻,便進入了吃便是一切、吃便是生命的無我也無他的狀態之中。我就覺得老祖宗神農氏嚐百草,改變了更早的原始時期茹毛飲血的飲食習慣,老是糠菜半年糧,肚子裏沒一點油水,無法不生出這種吃心理來,似乎人為了這張嘴活著外,便別無其它了。
但願經過一段現如今豐衣足食的歲月,相信所謂“衣食足,知榮辱”此話果然是這麼回事之後,祛除一些人的病態的吃心理,真正體現我們從先秦開始的飲食文明,那才是值得自豪的。
《紅樓夢》裏,少有這種血淋淋的吃的場麵,曹雪芹把吃當作一種文化對待。雖然他那時營養狀況不佳,肚子很餓,但無時下我們一些同誌那種窮凶極惡性的吃心理,這實在很值得敬佩。
人之異於禽獸,這文化二字是十分關緊的。隻有吃心理,而無吃文化,這個民族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