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師們總有許多驚人的相似相通之處。
讀《紅樓夢》與《戰爭與和平》,讀有關曹雪芹與托爾斯泰的傳記和資料,常常會有這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發現。如果有機會參觀與大師們相關的遺址遺跡,也不禁會產生能進行類比的感觸。
也許大師們有心無心地從人類文化遺產這個大視野出發,表達他們對那個時代的考察時,勢所必然地在許多觀點上會趨向一致。
這也許是文藝複興時期那些繪畫巨匠給我們留下那麼眾多題材基本近似的聖母像、維娜斯像、美惠三女神像的一個可以解釋的原因。
八十年代去蘇聯訪問,在莫斯科逗留期間,經常就餐的地點,據說是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一書中寫到過的:“從早晨起,幾輛六匹馬拉的馬車不斷地來來去去,把客人們送到波瓦爾斯加亞街上勞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馳名全莫斯科的大宅子。”
我開玩笑地形容這幢大宅子,大概可算莫斯科的榮國府了。
這聯想實在是很突兀的,後來仔細琢磨似乎也不奇怪,我們就餐的餐廳正是當年那個“聖納塔麗節,也是勞斯托夫家兩個名叫納塔麗的人(母親和最小的女兒)的命名日”主要活動中心的跳舞大廳。可以想象衣飾華麗,仕女如雲的景象,拿《紅樓夢》的語言來講,勞斯托夫伯爵一家女眷較多,大概由此才想到了榮國府吧?
這幢大宅子很讓我藤驚。
莫斯科的古老建築幾乎都是磚石結構,花崗岩的基石廓柱以及很壯觀的柱頂雕刻,這幢大宅子也不例外,當年勞斯托夫伯爵一家怎樣使用這大宅子裏的無數房間,對我們短促停留的訪問者來說,簡直是個謎了。現在這大宅子容納了蘇聯作協供會員享受優待的一連串大小餐廳,以及俱樂部、圖書館,通過迷宮般的地下室走上去,還有莫斯科市作協辦公機關。壯觀是不用說的了,氣派也是十足的。
但這幢是否真屬於勞斯托夫伯爵宅第猶待考據的建築物,和我閱讀那部不朽名著而形成的極其富麗堂皇的伯爵宅邸印象,在觀感上有著差距,它不應是目前這樣子的,雖然它稱得上宏大,但很難設想我們在吃實在吃不慣的俄式大菜的這餐廳,竟是娜達莎第一次令人驚豔的出場地點,未免顯得寒愴。托爾斯泰著力描寫的勞斯托夫伯爵和馬利亞·德米特力耶夫娜跳“丹尼爾·古波爾”英國舞如果也在這餐廳內,我不知道該怎樣裝下那麼多客人和擠來看熱鬧的傭仆?那實在是相當局促的了。
書中給我留下的印象和實感太不同了。
怪就怪在《紅樓夢》裏的榮寧兩府、大觀園和與《紅樓夢》相聯係的實際事物之間,也會產生令人覺得“黯然失色”的遺憾。
記得第一次參觀位於北京前海西街的恭王府,據稱與曹雪芹的《紅樓夢》有著無妨稱之“牽強附會”的聯係。因為曹雪芹本身是個謎,未知數太多,所以很難肯定這“牽強附會”的是或者非。姑且我們相信,倘非恭親王府以《紅樓夢》中大觀園為藍本建造,便是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心目中有恭王府或類似恭王府這樣的藍圖,這大概毫無疑問。可是,當時不僅我,同行者譯有其他人也均流露出一種很失望的樣子。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為讀者塑造出一個令人憧憬向往的幾近天上人間的神奇所在。想不到的“畫棟雕簷,珠簾繡幕,仙花馥鬱”,說不盡的“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看不完的“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等等等等,讀者心目中已經構成了絕對完美的境界。所以當看到據稱可能是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的假山假水時,無論怎樣想象,也難從那粗劣的山石和窄淺的水池去思索史林二位才女聽笛聯詩的憂鬱感傷的場麵。
有句俗話看景不如聽景,這就說明,語言或者文字所烘托出來的氣氛,能造就出比原來事物本身更為強烈的藝術效果。在大師筆下,這效果益發彰著。《紅樓夢》和《戰爭與和平》尤甚。我想,如果生活中確實能找到榮寧兩府或大觀園的遺址,如同波瓦爾斯加亞街那大宅子有據可查,還未必有目前恭王府那種王家氣派呢!
作家有權利誇張,如果他認為有必要,但讀者當真要依據想象,大多要失望的。莫斯科的大宅子也好,恭王府的後花園也好,絕不是作品中描述的那個樣子。
這種其實也不是兩位大師特別著意刻劃的場景,能夠異乎尋常地在讀者腦海中,構築成一個美侖美奐的藝術想象中的豪華府邸,凡讀《紅樓夢》和《戰爭與和平》者都不能擺脫。這大概由於——
一,托爾斯泰和曹雪芹,是真正的貴族,雖然曹雪芹早已不是貴族,而且沒落到“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但他曾經錦衣飫食過,那種貴族的體驗,決非普通平民、暴發戶、一般有錢人家出來的作家,能夠品到那種富貴滋味的,他們筆下的房屋,就不是未住過的人所能具有的真實了。
二,這兩位都是過了鼎盛時期的世家子弟,由盛而衰的體會,使得他們對失去的一切,特別的珍重。於是,他們回憶中的房舍屋宇,似乎被光環籠罩著,表現出奇異的色彩。
三,由手他們是深深眷戀著往昔歲月的貴族,因此那種對往昔生活的追思回憶,尤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流溢的懺悔情愫。那筆下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無不生出令人憧憬的魅力。
四,幾乎是親身經曆感受的表白,自有旁人所不能述及的真切。這種敘述最能把讀者牽入共鳴的心境中去。而一旦沉浸到作者經營的創作氛圍裏,他說一,你便有二的聯想,於是,你覺得眼前所見到的莫斯科的那貴族之家,那北京後海的王家府邸,滿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這就是兩位大師相同的征服讀者的魔力了。
《紅樓夢》開卷就交待清楚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口也!所以,整部作品交織著追憶、懷舊、思念、懺悔。他特別鄭重指出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這“親聞親睹”被一位評注者指出:“就全書諸女子品格性情,其種種不同處,卻又種種畢肖,謂非從親睹親聞出來,吾不信也。”“此書之一言一動,處處出人意表,卻處處入人意中,誰謂其假耶。”至於《脂評》中“嫡真實事,非妄擬也”,“非經曆過,如何寫得出”,誠思若非親曆其境者,如何摹寫得如此……正是在大師所提供的極其真實的貴族生活基礎上,才能使讀者有施展想象的可能。
據托爾斯泰的傳記作家艾爾默·莫德說《戰爭與和平》幾乎包羅了托爾斯泰自己的全部人生經曆:其中有貴族和農民;城市生活和鄉村生活;戰時的與平時的指揮官、軍官和士兵;外交官和朝臣;調情、戀愛、行獵,和一個隻是口頭上的改革運動。……他對人生的觀察隻限於消耗者的貴族和生產者農民……這和曹雪芹也是主要描寫統治者貴族和被統治者奴仆的現實生活。差不多是大同小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