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驚人的好像商量好了的相似手法,真令我們後人無法掩飾讀後的詫異。
艾爾默·莫德在英譯本《戰爭與和平》中注解托爾斯泰描寫勞斯托夫家的年輕人,大量運用他自己的家庭傳說和他對嶽父畢爾斯家的印象。他把他父親的許多特征賦給尼古拉·勞斯托夫,連尼古拉·伊利契這個名字也未改動。桑妮亞的原型是年幼的達吉雅娜,亞曆山大洛夫娜和托爾斯泰的父親在現實生活中的關係完全相同,菲拉摹自他的大姨子麗莎,娜塔莎華自他的小姨子達吉雅娜,其中雜有他夫人的若幹成分。
很遺憾曹雪芹“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再加上本人事跡的湮沒無考,已難像《戰爭與和平》這樣逐個地對《紅樓夢》人物的真實生活原型進行推敲。在十八世紀中葉寫作的《紅樓夢》,正是中國滿清乾隆統治的文字獄大興的時代,從文禍這個角度看,稍後一百年的托爾斯泰開始創作《戰爭與和平》時俄國的顧忌似乎要稍稍少一些,但這並不意味著俄國沙皇比中國皇帝對作家更優渥一些。凡皇帝,總是與作家抱對立情緒的,隻不過中國皇帝的刀磨得更快些,所以,曹雪芹更懂得保護自己罷了。但是可以相信親睹親聞使我們可以了解《紅樓夢》如同《戰爭與和平》一樣,雖非全部取材於真人,但是曹雪芹熟知那些貴族家庭中的成員,是毫無疑問的。近代發現的有關江寧曹氏家族和李煦的史料,足以窺知《紅樓夢》的創作依據。
所以,用艾爾默·莫德評述《戰爭與和平》的話來理解《紅樓夢》同樣貼切。
“是什麼使《戰爭與和平》激蕩了每一個讀者的呢?是它的形式的明晰和色彩的生動。仿佛它所描寫的,人們看得見;它所發出的聲音,人們聽得見。作者從不用自己的口吻來說話,他把人物帶到台上,讓他們自己說話、感受、行動;他們所做的是這樣地真實,每一個動作都驚人地準確,正合乎每一個人物的個性。我們仿佛麵對了真人一樣,我們看見他們還比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所能看見的更清楚。”
他還評價說在這方麵,這部小說乃是一個藝術的奇跡。托爾斯泰不是僅僅抓住了一個個孤立的現象,他抓住了整個活生生的氣氛,這氣氛圍繞不同的個人和不同的社會階層而變化。……不可避免地受到這些氣氛的影響,而我們讀者也是同樣的。
這氣氛使讀者進行閱讀時的藝術再現活動,會創造出比生活、比真實甚至比作品所提示的更為強烈的效果。
或許這可稱之為讀者的增益效應。林黛玉其實是典型的肺結核病患者,但讀者卻願意忽略這絕非是美的因素。同樣,托爾斯泰這樣描寫娜塔莎,“咧開大嘴《弄得她的樣子很難看》,開始像嬰兒一般嚎起來……”但每個《戰爭與和平》的讀者,都相信她是絕頂漂亮的人兒。
這真是何其相似乃爾!
現在再來考察這兩位大師寫作時的心境相通之處,也許就是人之常情了。在得到一切的時候,並不意識“無”之可怕;反之,在失去一切的時候,才覺得“有”之可貴。作家,哪怕是大師級的,也難悖這個常理而絕對超脫。
何況“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貴族後裔曹雪芹,他能無動於衷嗎?除非他麻木不仁。而一個感情接近死亡的人,還會有寫作激情嗎?所以,他們的感受要越過常人。托爾斯泰的遠祖,曾經是彼得大帝的心腹,曹雪芹的祖父,是那位江寧織造且很受玄燁賞識的親信,由此看來,家族的鼎盛,輝煌愈甚,眷戀思念,也愈強烈。
曹雪芹的《紅樓夢》這種情緒表露得更明顯些,可能就由於曾經更顯赫之故。
“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那富貴公子年代,“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一旦到了“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守著“蓬牖茅橡,繩床瓦灶”時,那撕扇子的一個旖旎細節,便閃爍著虹彩從記憶中躍出,敷演出一篇動情文字。
我們很難準確揣度大師的創作心態,隻能懸擬設想,但至少可以判斷,其中必然包涵對於逝去的繁華歲月的悼惜,在追述往日的歡悅裏尋求安慰,溫撫心靈創傷,自然,不排除懺悔意識,“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過多。”
托爾斯泰也不例外地留戀他的貴族身份。“他的妻弟告訴我們,列夫·托爾斯泰在我麵前承認他是又驕傲,又愛虛榮的。他是一個實足的貴族,雖然他愛鄉下人,他卻更愛貴族,……當他終於成了一個名聲遠播的作家的時候,他承認這是使他非常高興,給了他無限快樂的。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覺得自己又是一個作家又是一個貴族,他十分高興。”
所以我們就可以理解在勞斯托夫伯爵家宴那大場麵的描寫中,為什麼會出現廚子塔拉斯那樣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那未嚐不是托爾斯泰這種貴族心理的反映。
“……一定請他來,我親愛的。我們來看一看,塔拉斯今天怎樣露幾手。他說,奧爾洛夫伯爵從來也不曾設過像我們要設的宴席呢。”(第一部第十一章)“哈,小伯爵夫人?我們就要有多麼好的炸飛禽加馬狄拉酒,我的親愛的!我嚐過了。我為塔拉斯付的那一千盧布不算浪費。他值那麼多!”(第一部第十四章)
據艾爾默·莫德注解塔拉斯顯然是一個農奴。農奴通常隨所屬的田產出賣,但是受過訓練的家奴有時分開來賣。塔拉斯大致曾在英國俱樂部外國掌廚下學做廚子。一千盧布在當時可買八個或十個普通農奴了。
這個比曹雪芹的晴雯撕扇更為細小的枝節,除了表現勞斯托夫伯爵的奢侈、享樂、耽於美味外,不也是托爾斯泰對鼎盛年代裏貴族生活的豪華鋪排的寄懷麼?托爾斯泰自己也了解描寫這些窮奢極欲的貴族對讀者的影響。他對這位英國研究他的學者提到一位教授的女兒,她曾對他說,自從讀了他的《戰爭與和平》以後,她就愛上了舞會和宴會……
倘若不是大師們發自內心的讚許,不是由衷地尊崇他們熟知的貴族階層,在筆下為往昔的事物烘托出燦爛的光圈,會給讀者產生豔羨的影響麼?
唯其曾經失去,所以彌足珍惜,曹雪芹和托爾斯泰在這一點上似乎能找到共同之處。如果留心一下托爾斯泰祖先的曆史幾乎和曹雪芹家族的興衰有著類似的遭遇。他的遠祖彼得托爾斯泰曾是顯赫的樞密院大臣,但終於被褫奪了伯爵稱號,褫奪了一切職務、賞賜和財產,被放逐到海島上,不久瘐死。過了半世紀,到托爾斯泰曾祖,家業才開始中興,但他祖父伊利亞·托爾斯泰雖然謀到了喀山省長的位置,終於還是被沙皇下命撤職查辦。由於負債累累,死後,托爾斯泰的父親拒絕了繼承權,可見其衰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