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老人蹣跚而來。他緊扶著石壁,從高高的海崖緩緩走到沙灘上。潮潤的海風吹濕他的雙眼,看上去略微有些紅腫。老人來回踱步,終於挑了一塊較為幹爽的礁石坐下。他從懷裏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著雙目,又從褪色的上衣口袋裏摸出一支煙,背著風燃上。做完這一切以後,他沉靜下來,黝黑的皮膚和腳下的礁石纏繞在一起,遠遠看去宛若一尊眺望遠方的雕塑。
像以往的每天一樣,他靜靜地坐在海邊,似乎在等待著誰。然而一直沒有人來,老人依舊在等。
終於,一條纖細的身影出現在海灘上。那是一位苗條好看的姑娘,她赤著腳,沿著海岸線踏著浪花走過來,似乎是發現了靜坐在風裏的老人,她來到老人身旁。“您在看什麼呢?”她好奇地彎下腰,向著老人視線的方向望去,卻隻有單調的色彩在眼球上跳動。“看海。”老人淡淡地說。”海有什麼好看的?“似乎是有些乏味,少女撇了撇嘴,挨著老人悄悄坐下。”海裏有故事。”
“故事?”少女眼睛一亮,坐直了身體,您能說給我聽嗎?
老人重新抽出一支煙燃上,點了點頭。
少女來了興致,微微一笑:“故事的名字呢?”“《人魚傳說》。”
1
這樣的疼痛似曾相識。
無盡的痛感從半月板裏擴散開來,逐漸蔓延至腳踝和盆骨,似乎是下半身被人拚命拉扯一般,難受得很。症狀往往在傍晚日落時發作,止於次日清晨。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痛得唉聲歎氣,整宿都無法入眠。
城裏的大人說,這是幻化為人魚的前兆。不知從何時起,西城裏開始流傳這樣一種傳說:每逢潮汐之夜,海靈便會遊上海岸,四處飄蕩,尋人附體。被附體者的下身會在疼痛中交合,生長出細密的鱗片和寬大的尾,然後在潮退之夜失去記憶,永遠生活在大海之中。
如此荒謬的傳說本是毫無道理的。可母親卻對此深信不疑,坐在我的床頭整日以淚洗麵。
“一定是那次你從傍月灘回來的時候,外麵還下著雨,不讓你出去玩你偏不聽。對!一定就是那次……”母親幫我揉著腿,哭得稀裏嘩啦。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聽。耳邊嗚嗚的抽泣聲漸漸迷蒙起來,緩緩凝形成一條小小的船悠悠地駛入我的夢裏,我看見辰希半躺在甲板上隔著渺茫的海向我招手。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灑遍整片傍月灘。
夢見辰希的那一夜,我竟然在母親的哭泣聲中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粉嫩的晨光已落在床頭,下半身的疼痛幾乎消退,我緩緩爬下床來走動,對著鏡子,竟發現自己似乎又拔高了一點。
事實證明,那種症狀隻是骨骼生長期的自然階段,人魚的傳說不攻自破。見我好轉,母親心頭的那塊石頭才算是落了地。她告訴我:“你不知道,你病的這幾天,我每日都去海神婆婆那裏祈禱,一定是海神婆婆被我的誠心打動,你才有的救!”她自言自語,一手捂著胸口,一手伸到我的額前戳我的頭。“你這東西,真不讓人省心!””那不是病。“我不耐煩地將她的手推開,”自然的生長痛而已,媽,拜托您別迷信了行嗎?”母親安靜下來,放下手裏的活,靜靜地看著我。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我轉過臉去,移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神秘地湊了過來。“小凡,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我的心裏咯噔一下,正奇怪她何來這麼問,母親狡黠地一笑。“那天夜裏你病倒在床的時候好像在喊誰的名字呀,辰……什麼來著?”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我慌忙看了一眼表,撒腿就往門外奔去:”不和你閑扯了,我去看瓶子了。”我急忙朝母親擺擺手,飛也似的竄出家門。母親的呼喚從門口傳來,可惜我已跑遠。
2
瓶子的家在西城的西麵,那是最臨近傍月灘的地方。我常常以找瓶子玩耍為由跑去傍月灘玩海,其實是去看辰希。
我飛快地甩動雙臂,沿著牆根奔跑,雙腿宛若輪船上的渦輪,強健得似乎能禦風而行。我穿過低矮的木板房,衝出過頭的草叢,在廣闊的沙灘上一路飛馳,如果能披上時光之翼,我一定會立馬飛到她的麵前。
“辰希!”我在臨海的一座木屋前刹住,站在台階下朝房子大喊。海風從天的那一邊吹來,卷動我長長的頭發就如同身後的潮水波瀾翻湧。我將雙手從嘴邊緩緩拿下,望著木門的方向靜候回音。不遠處,浪花破碎的聲音,海鳥的鳴叫,海風撞在貝殼上的遙響,混合著遙遠縹緲的汽笛聲緩緩貼上耳畔,一時間竟真的有穿越時光的錯覺。我靜立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見門開,無奈隻好拖拉著腳步,失落地轉身回去。猛然,一陣短暫而強烈的疼痛從後腦傳來。我迅速轉過頭。
距離我五十米的地方,瓶子正蹲坐在烏黑的大礁石上,咧著嘴興奮地朝我招手,辰希赤腳站在沙灘上,雪白的肌膚像極了岸邊破碎的浪。見我回頭,瓶子站起身,拋了拋手中的卵石向我擲來。我側身一躲,卵石陷進腳邊柔軟的沙土裏。
“前天去看你時你還臥床不起呢,這會兒病一好就來找辰希了?”瓶子從礁石上一躍而下,拍拍手,笑嘻嘻地來到我麵前。
我推了他一把:“怪不得沒時間來陪我,敢情自己在這消遣。”“哎哎。”瓶子上前一步拉住我,將臉湊了上來,”有正事和你說。““你能有什麼正事!”我頭也不回,徑直朝辰希走過去。”關於辰希的,聽嗎?“我停下腳步,無奈地轉過身。見狀,瓶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氣急敗壞地叉著腰:”你看你看,兄弟的話不聽,一和辰希扯上邊比誰都積極。”“快說。”我懶得理他,淡淡回一句。
“有人給你下戰書。”“什麼戰書?”我問。瓶子嘚瑟起來,雙手抱在胸前賣起關子。”不說拉倒。”
我輕哼一聲,扭頭就走。“哎哎哎,別走別走,我說還不行嗎。”瓶子趕忙上來拉我,“後街上的王彪,記得不?趁你生病這段時間給你下戰書,輸的一方以後再不能和辰希有任何瓜葛,這家夥分明是趁人之危啊。”
瓶子將手中剩下的卵石狠狠扔向大海,憤憤地說:“你才恢複沒多久,我看這戰書還是別接了。”
“誰病了?”我緊了緊拳頭,“接!”也許沒想到我這麼爽快地就答應下來,瓶子歎了一口氣。”別總這麼倔。“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你總這樣會吃苦頭的。”辰希銀鈴似的嗓音從灘的那一頭飄蕩過來。瓶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星期天上午,在傍月灘南岸。”瓶子撇了撇眼前翻湧的海浪,“比水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瓶子帶來的消息著實令人心煩,剛才一路積攢起來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海灘上,狠狠地歎了一聲,恨不得迎麵而來的海風將這些爛攤子一起刮走才好。辰希踩著柔軟潮濕的沙灘輕輕走到我的身邊。“你病了?怎麼都不告訴我?”她站在我麵前,抬起簾子似的睫毛看著我,流光的眼眸裏微微有些慍色。海藻般的黑發從她的肩頭順滑地垂落而下,如同六月的雨凝結在頭頂,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我猛然回過神,視線和辰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中一陣慌亂,連忙閃躲過去。見狀,辰希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連王彪你都不怕,為什麼害怕我的眼睛呢?”
我詫異地看著她:“戰書的事,你都知道了?”“別勉強自己。”辰希咬了咬嘴唇,”實在不行就認輸吧。“她柔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迅速撤回目光,腳邊飛揚的泡沫沾濕她寶藍色的裙擺。我的心輕輕顫了顫。”我是不想見你總被王彪那家夥纏著才主動幫你解圍好嗎。”我不屑。“誰要你解圍啊。”辰希撇了撇嘴,一甩長發就欲離開。我瞬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上前拉住她。辰希轉過臉,冷冷地看著我。我心中無限懊悔,然而下一秒,辰希微蹙的眉毛卻彎成兩道細細的月牙。“我逗你呢,看把你嚇的。”她捂著嘴,甜甜地笑。辰希踮起腳尖,明亮的眸子緊緊盯著我:”心情不好?“她歪過頭來,眯起眼。我朝她苦笑著,背過臉去。”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什麼故事?”我問。“人魚傳說。”我哭笑不得:”怎麼連你也開始相信這個了?”
“你就聽聽看嘛。”她拉著我,不依不饒,“保證和城裏那些亂七八糟的詭異傳說不一樣。”
我對故事的態度其實談不來喜歡,也說不上討厭,隻是瓶子的一席話讓我越想越心煩,看著辰希可憐兮兮的眼神,我的心一軟,隻能答應下來。
初夏的午後,海麵風平浪靜。岸邊暖暖的濕氣蒸騰上來,撓得身心一陣酥軟。我背靠著熱乎乎的沙子,將頭枕在辰希的腳邊。她坐在木屋高高的台階上,用手輕輕支起下巴。唯美甚至略帶些憂傷的童話故事被初夏的風悄悄裁剪出一個缺口,那086些遙遠海域的天光,美人魚天籟般的歌聲和淡淡的海風從中悄悄流淌出來。
辰希眺望著海天交接的地方,眼裏閃著光,她自顧自地說,偶爾伸出纖細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頭發,指尖上淡淡的溫涼似乎能將人融化進夢一樣的故事裏。
辰希口中的人魚美麗善良,與西城人們口耳相傳的怪誕傳說有著雲泥之判。我躺在陽光下,閉上眼靜靜地聽,越發覺得眼前的畫麵真實起來。那些蕩漾在深海裏的淺色影子,竟緩緩長出了血肉。
“人魚小姐擱淺在岸邊……”辰希忽然不說話了。“後來呢?”我一骨碌從沙灘上爬起,緊緊看著她,急盼著下文。”你不是不想聽的嘛?“她將雙手背到身後,傾下身子壞壞地笑。”今天時間不早了,不然改天再告訴你?”她靜靜看著我,赤紅色的晚霞飄落在她的臉頰上,泛起一抹動人的紅暈。我努力抑製著被撩撥上來的好奇心,勉強點點頭。辰希踱步來到我的麵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頭。“心情好點沒?”她問。我注視著夕陽下辰希柔美的臉,瘋狂的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有件事要和你說。”我支吾著向她招了招手。辰希很聽話地湊了過來,一陣淡香從她耳根逃逸而出,我一瞬間迷醉過去。
“就是……”我頓了頓,迅速低頭吻了吻辰希的臉頰,立刻轉身,向著傍月灘的盡頭狂奔過去。
迎著穿膛而過的風,沿著紫紅色的海,我甩開雙腿用力奔跑,嘴角似乎還殘留著辰希耳根後的淡香,耳邊仿佛還流淌著那個未完待續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很香。床邊昏黃的油燈細細地抖動,撕開夜的一角,弱弱的火苗倒映出辰希纖長的身影,一直搖晃進我的夢裏。
3
七月的尾巴上,厚厚的雨雲積聚起來,籠罩在西城的上空。我坐在自家門口,仰頭望天,泥龍般的黑雲互相纏繞在一起,向傍月灣的方向奔騰而去。這樣的雨雲並不少見,它們總會趕在夏天到來之前將所到之處狠狠衝刷一邊,氣勢洶洶。滾滾雲流如同戰車轟轟碾過,帶來的必是海潮泛濫的一整個星期。
如此惡劣的天氣,母親是絕不會允許我出門的。我無奈地仰望天空,豆大的雨點落在臉上,冰涼一片。灰蒙蒙的顏料潑灑在廣袤的天宇,卻滴落在我的心頭。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被迫待在家中,一日三餐都由母親一人操辦。瓶子再沒來過,八成也是被鎖在家裏。詭異的傳說越傳越開,徘徊在西城上空,陰魂不散。由於夏季暴雨,潮水漫漲,近水海域一代頗不平靜,時常發生漁人出海失蹤一類事件,潮汐之夜,甚至會有一些臨海居民下落不明,各種怪事鬧得西城人心惶惶。
外麵太危險,我記得每次母親外出回來時都是這句話,伴隨著油布傘下的一張凝重的臉。
“這幾天就別出門了。”母親抖了抖手中的傘,接過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海邊太危險,再放你出去瘋玩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魚帶走了。”
“人魚很凶惡嗎?”我問母親。她看了看我,繼續做著手裏的活。“被附體變成人魚之後,就不再是自己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你見過?“我又問。終於,母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沒有沒有,見過我還能回來嗎?沒看見我正忙嗎?去去,做你的事去!”我悻悻地回到房裏,坐在床上發呆。陰暗潮濕的光線緊貼著翹皮的牆壁遊走進來,吹出一絲絲寒意。窗外雨聲依舊,砸在屋頂上,啪啪作響。我想著辰希,想著辰希的故事。相比於西城裏散布恐怖傳說的人們,我更寧願相信辰希,容顏傾城的人魚小姐溫柔善良,就像她一樣。我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摸出皺巴巴的一團紙,上麵的“挑戰書”三個字無比刺目。窗外隱隱傳來嘩嘩的海潮聲,將雜亂無章的心情衝刷得更加泥濘。我狠狠咬了咬牙,將手裏的紙揉成一團,用力擲出窗外。
永無休止的雨季終於在星期天的清晨走進了曆史。當我來到傍月灘的時候,瓶子已經在岸邊等我了。他看見我,輕輕皺了皺眉頭。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黑壓壓的一群人早已靜候在那裏,宛若巨大的海蟑螂匍匐在沙灘上,領頭的便是在西城後街一帶飛揚跋扈的王彪。看見我,王彪粗糙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撮看似笑容的東西。“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將雙手抱在頭上,懶懶地走到他的麵前,”怎麼?
上次和我單挑被打,這次還來找虐是嗎?“飽含譏諷的話如同一顆炸彈扔在人堆裏,黑壓壓的人群頓時升騰起一陣劇烈的騷動,王彪抽了抽嘴角,麵色漸漸陰沉下來。”要比就比,少給我耍貧嘴。”他咧了咧嘴,“單挑我確實不如你,不過水性的話可就說不定了。”我朝他攤一攤手,不置可否。“怎麼比?”我問。
“很簡單。”王彪走上前來,指著大海,“從岸上出發,誰先到那邊的隔離帶算誰贏。”
大雨初歇,天朗氣清,可是風勢卻依舊不減,由於風向,本就波瀾翻湧的海麵上不時浮出若隱若現的白色的旋渦,宛若海神的巨眼,猙獰而凶惡。
“行!”我果斷答應下來,二話沒說,迅速解決掉身上的束縛,赤著雙腳向海邊走去。瓶子追上來將我一把拉住,“別逞強!”他緊緊看著我,”你水性比不過他,我來吧。”
我咬咬牙,用力揉了揉他微卷的黑發:“你放心好了。”我再次環顧四周,卻仍舊沒有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失落又湧上心頭。
“辰希呢?”我裝作若無其事地隨口一問。“她說會來的,可能快了吧。”瓶子歎了口氣,拍拍我,”萬一出什麼事你就向這裏揮手,我馬上下去救你。“”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話嗎?”我用力抖了抖肩,頭也不回地向海邊走去。潮水躍出海麵奮力相撞,猛地爆破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殘破的浪花衝刷到腳趾縫裏,冰涼刺骨。我和王彪對視一眼,立刻甩開腿腳向著隔離帶狂奔過去。天際的潮水行至沙灘,速度依舊不減,冷不丁地抽打在腿上,我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栽倒在海水裏,苦澀的液體無孔不入,嗆得我狂咳不止,異常狼狽。身後的人群裏轟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反觀王彪,下盤穩若虯幹,整個人仿佛一艘戰船,破浪而行。他聞聲回頭,咧嘴一笑,迅速轉身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