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再也聽不見岸上的任何聲響。耳邊塞滿了嘩嘩的海潮聲,我將臉盡量高高仰起,用力劃水才能勉強讓身體不沉下去。洶湧的潮水將人拋上拋下,包裹著長天大地劇烈顫抖。灌滿鹽堿的海浪發瘋一樣吞食體內的水分,整個世界一片混沌。我來不及多想,隻顧著迎著風浪撲騰。
遊至中間地段,浪似乎小了下來,我側頭看去,王彪竟然被我略微拉開一些距離,海蜘蛛般濕滑烏黑的頭發緊緊吸在頭皮上,更凸顯出他的艱難境地。這一發現讓我心花怒放,於是鉚足了勁,更賣力地向前遊去。此時的海水深淺難知,一腳踩下仿佛踏空而行。我拚了命地向前,白色的隔離帶映入眼簾,成功已近在咫尺。
然而,絕望卻在下一個瞬間悄悄勾住我的脖頸。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觸碰我的腳!我的頭皮猛地一緊,全身的肌肉突然驚醒,洶湧的求生欲迅速湧入四肢百骸。
我用力拍打海水,試圖逃離開來。然而那濕滑的觸感宛如鬼魅,纏繞著腳踝漸漸攀緣而上,死死勒住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令我無法抗拒。龐大的恐懼瘋狂地錘擊著我的心髒。越用力,那東西便攥得越緊,我感覺自己在漸漸下沉!容不得多想,我趕緊猛吸一口,紮入海底,抓住纏繞物拚命撕扯,然而那東西軟滑堅韌,任憑如何拉拽都無濟於事。
漸漸地,胸腔裏開始沉悶起來,手腳竟越發沉重。過往的人和事開始在眼前閃現,然後,模糊。我看著頭頂蕩漾的水麵,蔚藍的柔光從水紋裏穿透而下,漂浮在海裏,竟有在天堂穿行的錯覺。
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類似魚一樣的巨大鰭尾從我的麵前悄然劃過,宛如天邊燒紅的雲霞。它在我的麵前悄然遊動,身形曼妙得如同傾瀉在海麵的月光,輕柔而華美。我猛然想到傳說中的荒誕之物,張開嘴來想要叫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大團大團的氣泡被喉嚨擠壓出來,打著旋上升,眼前的物景逐漸模糊。
那道紅影似乎朝我遊了過來,我輕輕張開五指,剛想觸碰麵前的精美容顏,那幻像090卻如風般驟然消散。
終於,四周慢慢被黑暗吞噬,萬物寂寂。
4
“洛凡。”“洛凡!”
好像有人在叫我。
“洛凡!”那人又叫了一聲,我用力睜開沉甸甸的眼皮,刺目的陽光驟然而下,麵前背光的麵孔被封鎖得一片漆黑。
“好點沒?”那一張黑臉扶我坐了起來,我認出那是瓶子的聲音。頓時胃裏一陣翻湧,我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擦了擦嘴,迷茫地望向四周。
“辰希呢?”我問瓶子。“小子。”王彪沙啞的聲音硬生生地插了進來,他雙手抱懷,跨立在我的麵前,擋住半邊天,”別想她了,今日算你輸,不信你問問大夥兒。哎,是不是啊?!”王彪語調高亢。周圍立刻傳來一片起哄聲。
“以後大家按約定辦事,你再別來騷擾辰希,我也不會主動找你的麻煩,不然——”王彪撇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後黑壓壓的人群,“可別怪我手辣!”
我搖晃著站起身,扶在瓶子的肩上,喘著粗氣瞪眼看著王彪一行人大搖大擺離開我的視線。正午的陽光高懸在頭頂,將腳底的沙子蒸得滾燙。
“你沒事吧?”瓶子忽然轉過身來,雙手捏住我的肩使勁搖晃,“剛才怎麼了?不是讓你有情況就通知我嗎?”
“我的腳不知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我用力啐了一口,“不然怎麼可能敗給那孫子!”
“是誰把你救上來的?”瓶子呆呆地看著我。“不是你嗎?”我蒙了。”不是我啊,見你潛到水裏半天不出來,我還著急呢,最後是海浪把你衝上岸的呀。”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沒了浪和風的聲響,我愣在那裏,感覺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我閉上眼睛,反複回想著溺水時的情景,然而那些畫麵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無法拚接到一起。
見狀,瓶子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沒被淹死已是萬幸。走,我送你回家。”說罷,他架起我的胳膊就將我往回拖。
“我能走。”我用力抽回手臂,“辰希呢?”我問。”別想她了。“瓶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輸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情緒平複下來。“我要見她。”
我邁開雙腿在沙地上飛跑,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我再一次地搜尋回憶,那些閃現而出的人和事,蕩漾的海水,深藍色的海底和身旁靜謐的光線。我閉上眼睛努力思索,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奮力奔跑。猛然間,一道紅色的光影從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像傍晚時分的火燒雲,紅得仿佛快要滴出血來。慢慢地,它似乎遊動起來,在鈷藍色的水波裏,在晶瑩的光線裏,來回遊動。
刹那間,一記靈光猛然擊中身體,我立即停下腳步。那道紅光驟然消散,熟悉的木屋靜立在視線裏。我用力甩了甩頭,走到木屋前叩響房門,無人應聲。一陣陣虛弱感逐漸翻湧上來,我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晚風攪動著海水的鹹腥味緩緩升入天空,似乎連光線都變得濃稠,它們透過天邊層層疊疊的雲翳投射下來,在地麵上扯出萬物淺淺長長的孤影。我被籠罩在這樣的孤影裏,以至於辰希的聲音都沒能將我從中拉扯出來。
“喂!”她使勁搖了搖我,我恍然回神。辰希蹲在我的麵前,略有些詫異。“想什麼呢?叫你也不應。”她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輸了。”我看了看她。
她微微一愣,垂下眼簾。“我知道。”
“你知道?”我詫異。
“是我告訴她的。”瓶子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他倚靠在木樁上,皺了皺眉,“你們有什麼話快說吧,等會兒王彪來了看見我們在這可不好。”一陣怒火瞬間升騰上來,我攥緊拳頭剛欲起身,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按在我的手背上,辰希將我的手指溫柔地扒開,握在她溫涼微濕的掌心裏,她衝我搖了搖頭,清亮的瞳孔裏噙著水汽。
見我安靜下來,她轉身對瓶子使了個眼色,瓶子欲言又止,無奈地甩甩頭遠離開來。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自找苦吃。”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裏滿是憂傷。我握了握掌心裏柔嫩的手,卻不敢用力。
“今天為什麼不來?”我看著辰希的臉,猛然一陣委屈從胸口泛了上來,“你來的話也許我就不會輸了。”我努力克製聲音的顫抖,然而酸酸的感覺卻一個勁地湧上鼻梁。辰希伸出雙臂,抱了抱我:”對不起。”她將嘴附在我的耳畔,輕輕地說,語氣柔軟得就像一朵飄在空中的雲。
“我討厭你總是這麼自作主張。”她漸漸哽咽起來,“下次別再這麼倔了,知道嗎?”她說著,環繞著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將我摟得更緊些。勢如湧浪的疼痛衝刷著胸口,我狠狠點了點頭。
我把臉埋進她烏黑的長發裏,嗅著裏麵幽幽的芳香。“辰希,我今天看見……”“看見什麼?”辰希依舊抱著我,輕聲問。那道紅影又在腦海中遊動起來。我深吸一口氣。”人魚。”
說完這兩個字後,仿佛是抽幹了所有的力氣,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就像是靈魂被抽離而出。隻在那一瞬間,辰希似乎是輕微地顫了顫,她坐直身體,皺著眉頭緊緊看著我。然而,出乎意料地,她並沒有開口反駁。辰希站了起來,拉著我。
“去哪?”我問。“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頭也不回,隻是拉著我一個勁地向台階上走。我站在門口,看著辰希消失進裏屋然後出來,手上似乎多了什麼。她來到我麵前,張開手掌,兩片火紅色的鱗片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裏,霞光灑於其上,鱗片內部透明色澤的經絡在視網膜上緩緩跳動起來。
“送給你。”她將鱗片遞過來,“上回在海灘邊撿的,也許是人魚留下的吧。”她注視著我,茶色的瞳孔迎著光線縮成一個點。我伸手去接,指尖上傳來如玉般的絲滑觸感,溫潤微涼。正要縮回,辰希卻輕輕抓住我的手。
“以後晚上能來陪陪我嗎?”她看著我,眼裏滿是懇求。“我怕一個人的寂寞時光……”她喃喃自語。
我一愣,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我和瓶子各自低著頭,懷揣著兩份沉甸甸的心事踽踽獨行。我緊緊攥著手裏的鱗片,掌心浸出了汗。下一個路口,瓶子停了下來,他瞅了瞅四周,隨即一把拉住我。
“以後別再去找辰希了。”他壓低了聲音。“你知道這不可能。”我語氣冰冷。”你就不能聽人一次勸嗎?”瓶子盯著我,眼中滿是嗔怒。我沉默了片刻,仍舊搖了搖頭。
瓶子靜默在原地,白亮亮的月光披滿他的頭發,裹上一層滿滿的失望。他張了張嘴,似乎很想坦白什麼,可是欲言又止。他的表情很慌亂,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搖了搖頭,轉身消失在蒼茫的夜色裏,夜風從巷口昏黃的路燈下吹拂過來,凍得人心瑟瑟發抖。
那一夜,雙腿又開始隱隱作痛。我徹底失眠了,看著手裏溫涼的紅色鱗片,胸口堵得發緊。我想瓶子一定有什麼瞞著我,就像我沒有將溺水時的所見之物告訴他一樣。
5
人魚傳說仍舊在西城的大街小巷裏流傳,宛若海角天涯的風,來時風起雲湧,卻無形無蹤。唯一不同的是,我竟然漸漸開始相信那樣的傳說。
夜深人靜的夜晚,我被各種夢的肥皂泡包裹著,墜入同樣的蔚藍之中,四周的光線在潮水裏穿梭,一條美麗的人魚在我的身邊遊來遊去。她甩動著寬大的尾,仿佛一條紅色的絲帶纏繞在我的周圍。她悄然遊到我麵前,黑色的秀發在水裏蓬鬆開來,如同風中飛揚的裙擺。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兩片紅寶石般的魚鱗,伸手遞過去。她的美眸裏流露出一抹詫異,她輕輕搖了搖頭,憐愛地注視著我,清朗的眼睛像九月的天空。她吻了我的額頭,嫣然一笑,轉身向著更深更深的海底遊去,除了一些氣泡,什麼也沒留下。
每天的傍晚,我仍舊會去傍月灘,聽辰希說前天未說完的故事。她總是倚靠在門口,微笑著向我招手,開口的瞬間雲霞滿天。隻是辰希的臉色日漸憔悴,手腳越發的冰涼。她開始變得愛哭,常常看著月光發著呆,在轉過頭的時候,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淚痕。有時,當我詢問起辰希的經曆,她也隻是淺淺地一帶而過。
“我不記得那麼多了。”她總會這樣搪塞我。辰希告訴我,記憶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就如同潮水,會滾滾而來,也會嘩嘩而去。退潮的時候會帶走沙灘上所有的痕跡,抹平細密的沙土,等待著另一個來訪者在上麵種下新的腳印。人魚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此,盡管擁有著永恒的生命與不老的容顏,可卻仍然抵擋不住記憶的褪去。這對人魚而言算是比死亡更難以接受的事情。
言至此處,她突然不說話了,清如溪水的聲音如同被人抽刀斬斷,飄蕩在夜風裏。緊握在掌心裏的手忽然顫了一下,漸漸蜷縮起來,躲在我的手掌的最深處,仿佛一個受了驚的孩子。月亮在那一刻緩緩攀上雲端,銀白的月輝灑在辰希的臉上,憂愁而柔美。那一刻,一股灰暗的悲傷從她的眼神裏悄然流淌出來,淒楚,決絕。
夏末那天傍晚,我照常去看辰希。趁母親出門之際,我從衣櫃裏摸出存了好久的零錢,偷偷跑到南門買了辰希最愛吃的酥餅。到達傍月灘的時候,暮色幾乎散盡。辰希並沒有責怪我遲到,她依舊倚靠在門框上,站在柔和的海風中向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比起昨天時的又憔悴了一些,宛若千年之前的精美瓷器,蒼白而易碎。我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臉:“笨蛋,外麵風這麼大,不是讓你在屋裏待著嗎,本來身體就不好……”她輕輕吐了吐舌頭,一副乖小孩的模樣,我伸出手,輕輕抱著她。“張開嘴巴,閉上眼睛。”我說。辰希很聽話地照做了,我將酥餅取出一小塊悄悄放進她的嘴裏。她的身體猛地一顫,兩行淚水浸濕顫動的睫毛流淌下來,滴落在我的掌心裏。
“怎麼了?不好吃嗎?”我忽然慌了,不明白前一秒還嘻笑的她怎麼突然就哭了呢?
當辰希顫抖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膜時,整個世界似乎都震了一下。“洛凡,忘了我吧……”她無力地靠在我的胸口,輕聲自語。我不懂辰希這句話的意思。那一晚,她軟在我的懷裏輕輕地哭,終於哭得累了才悄悄睡去,我將她溫柔地抱起,緩緩放在床上,浮在手臂上的重量就像一縷飄散的沙。我看著辰希臉頰上的淚痕,心疼到了極點,悄悄退出屋子,輕輕關好門。
冰涼的夜從頭淋下,灑在身上的盡是萬鬥星光。我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沙灘上。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灑遍整片傍月灘。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我忽然想到,這竟是自己臥床不起的最後一夜所夢之景。猛然之間,我暗暗害怕起來,冷冷的海幽幽地嗚咽,瑟瑟發抖的湖麵泛起寒寒的光。我忽然覺得這一切竟越發地照應起來,像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早已被某個神秘人悄悄編寫好塞進生命,等待著我去將它翻開。
愈想愈害怕,順著海岸迎著風,我開始奔跑,拚命地奔跑。我要跑到故事的結尾,一切終了的章節裏去。雲飄了過來,遮住朗月,天地驟暗。海水嘩嘩地翻湧,四周的樹林颯颯迎風,噴吐出種種詭異的聲響,口無遮攔。
我一個急刹停在原地,瞪大眼睛望著前方,爬蟲般的恐懼侵略上頭皮,我卻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遠處的沙灘上,一個細條條的黑色陰影從海水裏慢慢站立起來,似乎是同時看見了我,它向我飄過來。我想起傳說中在潮汐之夜尋人附體的海靈,頓時喉嚨裏噎得發緊,連呼喊的勇氣也被吸吮得一幹二淨,我毫不猶豫地轉過身,拔腿就跑。
那陰影開始追趕我,移動的速度越發加快。我手足無措,尋了一塊大礁石,迅速藏匿其後。背抵的冰涼的石麵,我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喘著粗氣。近了,我已經能聽見它在亂石間穿梭的聲響。一陣風猛地抽在身上,雞皮疙瘩碎了一地。更近了,它劇烈地喘著氣,緩緩靠近礁石,我似乎都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我狠狠咬了咬牙,死死盯住石頭邊緣,既然橫豎難逃一劫,不如和它拚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