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探出腦袋的瞬間,全身的肌肉陡然覺醒,我猛地拔地而起,雙手緊緊鎖住它的脖子,右腿用力一鉤,將它掀翻在地。就在我掄起拳頭準備擊而殺之的時候,那生物發出令人詫異的嘶吼。

“洛凡!是我!”我用力刹住全速而下的拳頭,大驚。“瓶子?!”

我趕忙從他身上站起來,兩腿一軟癱在地上,驚魂未定。瓶子狼狽地掙紮著坐起身,喘著粗氣。

“你幹嗎?”他摸了摸被勒疼的後頸。“我還要問你呢!”我沒好氣地回敬他,”大半夜的跑到這來。“瓶子站起身,拖著我的手:”快起來,你整晚不回家,你媽正到處找你呢。”瓶子的話將我扇醒,我一直陪著辰希,竟然忘記了時間,現在可是半夜了啊,我心裏暗叫不好。“你媽來找我,說你不見了,急得不行。我想你肯定在這,就找過來了。”

瓶子甩甩手,快步向前,我一言不發,低著頭緊緊跟在他身後。“洛凡。”瓶子突然刹住腳步,我一不留神,撞在他的後背上。“又怎麼了?”

我捂著撞疼的鼻子,一陣惱怒。“你又去看辰希了?”瓶子背對著我緩緩開口,語氣裏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如果你想勸我放棄就省省吧。”我冷冷地甩下一句,繼續向前走。瓶子伸出手來,抓住我的腕。

“好好對她。”他如是說,“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

6

秋初的第一天開始,我被母親關了禁閉。她說隻有這樣才能拴住我的腿,免得哪天再跑去傍月灘瞎轉悠被人魚捉走。我仍舊記得瓶子那夜的話語,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令我始料未及,不過好在他終於不再反對我和辰希之間的交往。我被困在家裏,隻好麻煩瓶子每天下午去一趟傍月灘,替我和辰希傳話。

人魚的傳說仍在繼續,宛如鬼魅一般遊竄在大街小巷,西城裏的人們逢夜閉戶,在夜風的呼嘯聲裏點起一支蠟燭,躲藏在微弱的光線裏悄悄扒開內心深處無法言說的驚恐。飯後的傍晚,母親坐在堂前和我說著室外情形,南門的幺兒在風雨之夜去海邊玩,再沒回來。北岸的三李前些日子下海捕魚,杳無音訊。

“現在外麵已經不安全了。”她兩手按在膝蓋上,歎了口氣。我蹲在躺椅上,聽她說著,興味索然。“你就這麼肯定這一切是人魚所為?”我問她。”那還有假!“她立馬回應,似乎是怕聲音太大,她捂住嘴湊了過來,”據說人魚形體高大,青麵獠牙。”我閉上眼睛,腦海裏的那一道紅影又輕盈地遊動起來。第一次,我才發覺人雲亦雲是如此可笑。“如果我說人魚救過我呢?”我淡淡看了一眼母親。果然,她擺擺手:“小孩子淨說瞎話,等會兒吃完飯沒事趕緊睡覺,不許胡思亂想了。”

我每日待在家中,不斷被母親灌入從外麵拾來的閑言碎語,自然沒法去看辰希。她還好嗎?是不是無聊了?會不會寂寞呢?我整天徘徊於堂前,腦海中僅剩下辰希的身影。

難得清靜的時間裏,我終於能夠靜下心來,思考近來發生的一切。那些原本隻存活在故事裏的情節掙脫了桎梏,在我的身上輪番上演。人魚傳說、意外的溺水獲救、火紅色的魚鱗,以及辰希和瓶子的反常之舉。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獨自摸索,卻毫無頭緒。

我仰頭望天,陰沉沉的雨雲壓了下來,大風四起,廣闊的天幕搖搖欲墜。我坐在躺椅上,感覺冥冥之中的一切即將隨著肅殺的秋風步入故事的結尾。就在這時,瓶子焦急的呼喊聲從院牆上傳來。他斜跨在牆頭,身上的衣服被大汗浸濕,顯然是從何處一路狂奔而來。

“洛凡!”他大聲喊我。“辰希出事了!”

7

我緊緊跟在瓶子的身後飛速穿行。轉過巷口時刮來的烈風抓起一把沙猛地甩在臉上,宛若刀割。我用盡了全力向前奔跑,狠狠喘著粗氣,來不及細問,然而瓶子凝重的神情早已將我的心一腳踹入穀底。

來到辰希家的時候,我已累得不成人形。“怎麼回事?”我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上氣不接下氣。瓶子指了指門,低下頭來不再說話。我緩緩站起身,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身後飛沙走石,潮水翻湧。我在門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握住門把。開門的瞬間,一種突兀的恐慌從小屋內轟然噴發出來,我努力抑製著粗重的喘息,扶著門沿躡手躡腳地向內走去。當我看到躺在床上,虛弱憔悴的辰希時,整個人都驚呆了。仿佛從未有過腿腳一般,我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細密的火紅色鱗片從辰希光潔白皙的小腹處蔓延而下,包裹著臀部,將下半身的腿腳全部連接在一起,化作一條寬大的魚尾從床腳斜掛下來,蕩在空中的魚尾輕微地跳動著,仿佛一條長時間脫水的魚。

我死死捂住嘴巴,竭盡全力想要喊出辰希的名字,卻隻能發出近似野獸般的低吼。瓶子快步走上前來,將我從地上拉起。

“她怎麼了?!”我猛地轉過身,一把揪住瓶子的衣領,瘋狂地大喊,聲嘶力竭。“洛凡!你冷靜點!”瓶子用力掙紮。輕微的咳嗽聲從床頭傳來,我鬆開手,撲到床前,看著辰希布滿汗珠的臉頰,我感覺自己的理智正被一點一點地吞噬幹淨。

“辰希!”我顫抖著抓起她蒼白的手,冰涼刺骨。視線瞬間化成一片,一股熱流從眼眶裏翻滾下來。

“洛凡……”她輕聲呼喊我的名字。“對不起啊,讓你看見我這副樣子……”她呢喃自語。

“沒事的,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用力掙紮起身,坐到床邊,將辰希緊緊摟在懷裏。我伸出劇烈顫抖的手指,緩緩觸碰到那條火紅色的魚尾,如玉般的溫涼觸感從指縫間滲透進去,恍如隔世。

“瓶子!”我轉過頭向他使勁叫喊,“辰希到底怎麼了?你們究竟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瓶子深吸一口氣,哽咽著轉過臉去。“你和王彪比賽溺水的那天,是辰希變成人魚頂著海浪將你救上岸的。”瓶子說著,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臉。辰希倚靠在我的胸口,輕輕閉上眼睛。刹那間,那道紅影又在我的腦海裏遊動起來,披著蔚藍的柔光,宛如落入凡間的天神。眼淚倏地流淌下來,我用力搖頭,將她摟得更緊些。

“見你一直不上岸,我便沿著海岸線獨自尋找,卻在傍月灘盡頭的草叢裏找到了擱淺在岸邊的辰希。”瓶子已經開始嗚咽,“她告訴了我所有有關人魚傳說的真相,她說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等到潮退之夜,所有人魚的記憶會隨著海浪一同消退,她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瓶子的話仿佛毒刺一般狠狠紮在心頭,我看著懷裏憔悴的辰希,如同熟睡的嬰兒一般飄浮在迷蒙的世界裏,就像秋日裏的風,輕飄飄地越飛越遠。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歇斯底裏地哭喊。“告訴你有用嗎?!”瓶子突然衝了過來,捏住我的肩用力搖晃,他紅著眼睛瞪著我,”你以為我阻止你和辰希的交往是因為我害怕王彪找碴嗎!她每次化身成人形都要消耗掉大量的體力,為了和你待在一起,她連命都可以不要,你有想過這些嗎?”

全身仿佛僵死一般,我愣在原地,太陽穴突兀地疼,整個腦袋嗡嗡作響。瓶子沉默了,緩緩鬆開我的肩膀,搖晃著後退,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猛然間,我想起所有的過往,為何溺水時我能幸運地活下來,為何瓶子不斷阻止我,為何辰希會如此熟悉人魚的故事,會突然病倒,會一天天急劇地衰弱。我低下頭,緊緊咬住牙齒,卻仍舊無法阻止滿滿的悔恨溢出眼眶,在臉頰上肆意翻滾。

我緊緊握住辰希冰涼的手,注視著她柔美的臉。我想起辰希總愛在夏天穿的那條寶藍色裙擺,想起她和浪花一樣可愛的微笑,想起她在風裏飛揚的黑色長發,想起她明亮的眼睛,就像九月天空那般晴朗。她喜歡纏著我和瓶子坐在海灘陪她看海,她說她害怕漫長的夜,害怕一個人的寂寞時光……秋風依舊呼嘯,猛地撞在房頂上,傳來嘎吱嘎吱的哭泣,悲傷而淒愴。我努力抑製住胸口噬骨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氣。

“我能挽救些什麼?”我帶著些許顫抖的哭腔緩緩開口。瓶子似乎也從傷感中回過神來,他抹了一把臉,從地上迅速爬起。“帶辰希去大海的最中央,讓月光照在她身上。”瓶子說著,走到我的麵前,”不過要趕在午夜之前。“他靜靜注視著我,”也許這樣,辰希能恢複過來。”我緊了緊拳頭,迅速坐起身,攬住辰希,將她小心翼翼地抱起。瓶子快步走向門口,我緊隨其後。令人窒息的絕望再一次降臨在我的頭上。

8

開門的瞬間,瓶子猝不及防,和匆匆而來的人影撞了個滿懷。堵在門口的身形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在心上。

“王彪?!”我聽見瓶子失聲驚呼。看見我的瞬間,王彪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小子,別說我沒警告過你,你……”他的視線移至我的懷裏,脫口而出的憤怒竟硬生生地被他咬斷了去,孤零零的半截話飄搖在死一般寂靜的空氣裏。我看見,王彪原先的怒火漸漸被驚愕取代,他慢慢退後,抬起手來指著我,臉上的驚愕迅速化作驚恐。

“人魚……”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隨後掉頭就跑。

“喂!王彪!”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轉身看瓶子,他的臉陰沉得可怕。

“快走!”瓶子一把拉住我,疾步而行,“王彪肯定是回城裏報信去了,不出意外,馬上就會有人帶著家夥趕過來了。”

“我要船,有船嗎?”我緊緊抱著辰希,問瓶子。“船我備好了,我爸的漁船。””那你爸打魚怎麼辦?”我震驚。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瓶子拋給我一個背影,一路向前,“等會兒你帶著辰希走,從這向西,船上有羅盤。我留在這擋住那些村民。”

狂風迎麵刮來,卷動著瓶子雜亂的頭發波瀾翻湧。望著前麵瓶子模糊的背影,我忽然鼻子一酸,用力甩甩頭,繼續向前。

我將辰希小心地放在甲板上,立即跳入海中和瓶子一起拉著纖繩頂著海浪步入前方的一大片黑暗之中。身後的海涯上火光四起,雜亂的腳步、嗬斥、鐵器碰撞時尖銳刺耳的嘶叫像毒蛇一般纏繞過來。深沉的恐懼從天空緩緩壓下。

“快!”瓶子更加賣力地拉著纖繩,一個勁地催促我。洶湧的人流愈來愈近,我已經能看清烈烈火光中一張張凶惡的臉,似乎青麵獠牙,身材高大。猛然間,那樣荒誕的傳說再度浮現於我的腦海。據說人魚青麵獠牙,身形高大。我記得母親是這麼說的,我忽然感到一陣心寒。人們口耳相傳的怪物,究竟是那些徜徉在傳說裏的美麗生靈,還是苟且於俗世凡塵的他們自己?

瓶子用盡全力將我推上甲板的時候,海水已經漫到他的下巴。他揚起臉來看著我,目光裏蘊含著朦朧的情感。

“快走!”他用力拍了拍船體,立刻轉過身向著燈火攢動的岸邊遊去。我爬到辰希身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望著飄搖在海水裏的瓶子的身影,我的眼淚瞬間流淌下來。

9

銀白色的月輝穿透雲層,撕開海麵上淡淡的寒霧,宛如靈境。辰希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裏,月光籠罩,她下身紅色的鱗片泛起溫暖的柔光,我撫摸著那如綢緞一般細膩的魚鱗,胸口的疼痛卻無從說起。

辰希伸出手來,輕輕附在我的手背上,冰涼的掌心裏總算有了一絲溫度。“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弱弱地問我。我使勁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好點沒?”我凝視著辰希,恨不得將她化在自己的身體裏。她點點頭,勉強從我的懷裏掙脫開來。她看著我,目光裏滿是留戀。清朗的銀白色月輝從遙遠的海天之域浩蕩而來,灑遍整片大海。這樣的場景再一次重現在我的眼前,和那一夜的夢幾乎相同,夢中的船塢迷失在最後的章節裏,宛如傳說一般的情節徹頭徹尾地照應起來。

“辰希。”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你相信童話故事嗎?”她微笑著點點頭。

“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嗎?”“好啊,什麼故事?”我抬起頭,看著頭頂璀璨的星空。”人魚傳說。”

辰希半躺在甲板上,半眯起眼睛,靜靜地聽,她聽得累了,就靠在我的懷裏。沒有構思,也毫無章法的故事,卻宛若流水一般從我的唇齒間涓涓而下,在無垠的海麵上靜靜地流淌。她似乎困了,倚靠在我的胸口沉沉睡去,溫潤的鼻息噴吐在我的胸膛上,嘴角還掛著甜甜的微笑,像不諳世事的孩子。

辰希,你知不知道,你第一次和我講故事的時候也是這樣淡淡的微笑?你有沒有看清我第一次吻你時臉紅心跳的樣子?你記不記得故事裏的人魚隻有短短四季的記憶?如果潮汐將席卷著記憶中的你向著海天之域滾滾而去,那我就這樣一直講下去,將人魚的傳說,我們的故事深深刻在你的腦海裏。我停頓下來,看著安眠的辰希。月的羽翼化成點點星辰灑落下來,飄落在她的臉上,美得超脫塵俗。

潮退之夜,人魚前世的所有記憶會隨著海浪消退。瓶子的聲音依舊在耳畔回響。我緩緩低下頭來。

霎時,遮天蔽日的疼痛從胸膛裏轟然噴發出來。在廣闊無垠的大海上,在明星朗月的遮蔽中,我終於撕心裂肺地哭出聲響。

10

老人靜靜地坐在礁石上,麵朝大海。手裏夾著的半截香煙也燃燒幹淨。天邊火紅的雲霞仿佛燒入他的眉宇,微微泛紅的臉頰看上去似乎帶上了些許醉意。少女依舊托著下巴,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在期盼下文。

“沒有了嗎?”少女問,“語氣透露出淡淡的迫切。””嗬嗬,還有還有。“老人雙手扶著膝蓋,緩緩站立起來。”今夜該退潮了吧。”老人笑著自言自語,“夜晚海邊空氣陰濕,我這把老骨頭可吃不消喲,該走了,該走了。”說罷,老人轉身就欲離去,少女急忙來到老人麵前。

“您明天還來嗎?”“來,一定來。老人笑了笑。””那您明天繼續說給我聽吧。“女孩略微沉吟,爽快地回答。”怕是明天你就忘記了呢。”老人搖了搖頭。“怎麼會?”少女甩了甩烏黑的長發,“那明天見啦?”她朝老人擺擺手,向著海邊走去。老人靜立在原地,目送著女孩的離去。”真的是很長的故事啦,說起來的話有幾十年那麼長呢。”老人低下頭來,輕聲自語。這麼多年,你確實一點都沒變啊。怕是明天,你又該忘記了吧?辰希。

兩滴溫熱的液體從老人溝壑縱橫的臉頰上滑落下來,消失在腳下的沙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