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1)

她提著背包走過來。

他挪了挪,伸手接過她的包,放在馬車後邊。

她蹬了蹬,才從車轅上爬上床來。

他把車上的苞穀杆嘩嘩弄了弄,叫她坐下。

他給一直站著的紅馬一鞭,馬又開始得得散開四蹄,在柏油路麵上敲出很好聽的聲音。

她似乎沒有坐過馬車,覺得很快,很穩,很威武,很有意思,比坐火車舒服。坐火車,擠,廁所裏總站人。

在馬車上還能看見大街。大街上有許多車,許多人,許多燈,許多大樓,這一切都慢慢地往後退去。

出了城,看見天山,那麼高!從上到下都是白的,白得泛銀灰色。戈壁這麼大!一眼望不到邊,在巴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地方!這些地方為什麼不種莊稼呢?沒有人嗎?能在這麼大的地裏幹活,多有勁!

“大伯,你家在山那邊嗎?”

“不。那是天山,很高很遠,西邊從蘇聯那邊過來,東邊一直到青海。你別看它好像就在眼前,再走三天兩夜也不得到。你坐好!”他給了馬一鞭,“駕!”

車在大路上跑得更歡。

“大爺,你這是向南嗎?”

“不,向西,你坐好!駕!”

大紅馬猛然往前縱去。她先仰後合,“啊!”叫了一聲,兩手亂抓,一下子不要命地抓住老大爺的老羊皮大衣。

“籲!”大爺喝慢了大紅馬,“你好像沒坐過車?”

“沒。”

“你家連馬車也沒有?”

“沒。”

“你爹是幹什麼活計的?”

“種地。”

“今年多大歲數啦?”

“死了!”

“噢!”大爺對她看了看,“娘呢?”

“聽說在前年也死了!”

“噢!”他又對她看了一下。

她傾著頭。

“孩子,你命苦啊!爹娘怎麼去得這麼早啊!都是老死的?”

“不,爸早死了!媽說那年村上大躍進,我才三四歲,爹就死了!媽是後來病死的。”

“你姊妹幾個?”

“姊妹四個,一個哥哥。”

“你大老遠的出來,你家裏人怎不送你,讓你一個人走這麼遠?”

“我早就出來了,出來時娘不知道。”

那大爺又對她看了一下:“嗯,這麼遠跑到新疆,不容易呀!”

她好一會兒不言語,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和黑魊魊的天山。

大戈壁平靜得像藍黑色的大海,一眼望去,見不到一點火光,聽不見一點聲息,遠處的土丘、樹林,黑魊魊的,慢慢地向後移動。

車拐上了一段泛漿路。路麵上一尺來深的黃土,看起來平平的,馬一走進去,陷得很深,拔蹄時,揚一陣很厚的黃煙,大戈壁上,車馬過後,漫著一道黃煙,久久地不肯散去。

車吱吱呀呀地又顛又擺,讓人的屁股總坐不到原來的地方。

她手捏著脆脆的苞穀葉兒,臉迎著初上的月光,那眼睛裏的兩顆淚珠亮瑩瑩地發光。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往哪去。

前麵有路嗎?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說的馬勺子莊到底有多遠?

她偷眼望望他,那裹在老羊皮裏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死死地抱著鞭竿在想什麼呢?他是不是在假裝老實,等她瞌睡時,他會幹什麼?要是他是一個壞人,誰來幫我呢?

他見她老一會兒不說話,問:“你冷了吧?戈壁灘上的風大。”

“不,不冷。”

“身上那樣單,不冷?”他解開黃羊皮,從裏邊脫下件油硬硬的黃色舊棉襖,“套上吧,姑娘。髒了點,暖和就行了。”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接過棉襖,一股惡油味和羊羶味,帶著一陣暖氣直撲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