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著背包走過來。
他挪了挪,伸手接過她的包,放在馬車後邊。
她蹬了蹬,才從車轅上爬上床來。
他把車上的苞穀杆嘩嘩弄了弄,叫她坐下。
他給一直站著的紅馬一鞭,馬又開始得得散開四蹄,在柏油路麵上敲出很好聽的聲音。
她似乎沒有坐過馬車,覺得很快,很穩,很威武,很有意思,比坐火車舒服。坐火車,擠,廁所裏總站人。
在馬車上還能看見大街。大街上有許多車,許多人,許多燈,許多大樓,這一切都慢慢地往後退去。
出了城,看見天山,那麼高!從上到下都是白的,白得泛銀灰色。戈壁這麼大!一眼望不到邊,在巴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地方!這些地方為什麼不種莊稼呢?沒有人嗎?能在這麼大的地裏幹活,多有勁!
“大伯,你家在山那邊嗎?”
“不。那是天山,很高很遠,西邊從蘇聯那邊過來,東邊一直到青海。你別看它好像就在眼前,再走三天兩夜也不得到。你坐好!”他給了馬一鞭,“駕!”
車在大路上跑得更歡。
“大爺,你這是向南嗎?”
“不,向西,你坐好!駕!”
大紅馬猛然往前縱去。她先仰後合,“啊!”叫了一聲,兩手亂抓,一下子不要命地抓住老大爺的老羊皮大衣。
“籲!”大爺喝慢了大紅馬,“你好像沒坐過車?”
“沒。”
“你家連馬車也沒有?”
“沒。”
“你爹是幹什麼活計的?”
“種地。”
“今年多大歲數啦?”
“死了!”
“噢!”大爺對她看了看,“娘呢?”
“聽說在前年也死了!”
“噢!”他又對她看了一下。
她傾著頭。
“孩子,你命苦啊!爹娘怎麼去得這麼早啊!都是老死的?”
“不,爸早死了!媽說那年村上大躍進,我才三四歲,爹就死了!媽是後來病死的。”
“你姊妹幾個?”
“姊妹四個,一個哥哥。”
“你大老遠的出來,你家裏人怎不送你,讓你一個人走這麼遠?”
“我早就出來了,出來時娘不知道。”
那大爺又對她看了一下:“嗯,這麼遠跑到新疆,不容易呀!”
她好一會兒不言語,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和黑魊魊的天山。
大戈壁平靜得像藍黑色的大海,一眼望去,見不到一點火光,聽不見一點聲息,遠處的土丘、樹林,黑魊魊的,慢慢地向後移動。
車拐上了一段泛漿路。路麵上一尺來深的黃土,看起來平平的,馬一走進去,陷得很深,拔蹄時,揚一陣很厚的黃煙,大戈壁上,車馬過後,漫著一道黃煙,久久地不肯散去。
車吱吱呀呀地又顛又擺,讓人的屁股總坐不到原來的地方。
她手捏著脆脆的苞穀葉兒,臉迎著初上的月光,那眼睛裏的兩顆淚珠亮瑩瑩地發光。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往哪去。
前麵有路嗎?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說的馬勺子莊到底有多遠?
她偷眼望望他,那裹在老羊皮裏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死死地抱著鞭竿在想什麼呢?他是不是在假裝老實,等她瞌睡時,他會幹什麼?要是他是一個壞人,誰來幫我呢?
他見她老一會兒不說話,問:“你冷了吧?戈壁灘上的風大。”
“不,不冷。”
“身上那樣單,不冷?”他解開黃羊皮,從裏邊脫下件油硬硬的黃色舊棉襖,“套上吧,姑娘。髒了點,暖和就行了。”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接過棉襖,一股惡油味和羊羶味,帶著一陣暖氣直撲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