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南山尖的時候,蘭妹回來了。
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一犁耕過去,一直向一眼望不到邊的地那頭開。車燈,像一雙困倦的睡眼,發紅,發白。
她覺得身上又餓又冷,便跟司機說好回家拿件一份。
一進院門,北屋隻見燈火,聽不見人聲。
剛進門便覺得家裏的人很不尋常。俗話說,進門看臉色,出門看天時。蘭妹不知老喬頭為何這樣,又是大爆發前的沉默,壓得她氣不敢粗出。
“你怎回來啦?”老喬頭這不是說話,大聲吼。
蘭妹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我回來拿件衣服。”
“日你媽媽的!你這個養不家的狗,把家裏球蛋往外銜?啊?”手裏煙嘴往桌上一拍,“你跟黑衝女人嚼些什麼舌頭啦?”
蘭妹套了件褂子走出來:“這幾天,我都在地裏,哪有空去她家?”
“你還敢頂嘴。”老喬頭一下站起來,順腳踢倒凳子。
凳子倒在身邊的狗食盆上,砸得碎瓷一地。嚇得老喬婆懷裏的紅紅兒哇哇直哭。
蘭妹又回頭進房裏去。
“你給我出來,日你媽媽的!是你把三狗女人的事說出去的!要不黑衝女人怎曉她躲在朱七湖家?我空收養了你幾年!”
房裏蘭妹抽鼻子的聲音。
“你把裝身子的事告訴她,又把三狗女人出去躲的事也告訴她,你不是我家人!你給我滾!滾!你這個不下蛋的雞娘們,滾!我們喬家沒有你這個野女人,今天晚上就給我滾!”老喬頭瘋了。
家裏人沒有一個敢頂他,他已經瘋了,眼紅紅的,很怕人,臉板得刀紮不進,胡須也刺刺地豎起。
蘭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她嚇得抖抖地發冷。聽老喬頭叫她滾,而且是決無反悔地叫她滾,她覺得傷心和絕望,她覺得屋裏人都那麼冷酷和絕情,小院裏那麼陌生和可怕。
人在絕望之後,會產生坦然,在害怕之後,會產生膽識,在痛苦之後,會產生無所謂,在謹小慎微以後,會產生不在乎,在乞求以後,會產生不買賬。
蘭妹拭著淚,慢慢從房裏走出來:“爹……”
“我不是你爹,你給我滾!”老喬頭正拿著一隻藍花碗要盛粥,見蘭妹朝他走來,氣得勺子一扔,碗對她砸過去。
蘭妹嚇得一躲,碗從她頭邊飛過去,“嘩!”擊中她身後那塊“花好月圓”的玻璃匾,玻璃片嘩嘩落地。
紅紅兒第二次嚇得放聲哭起來。
一片較大的玻璃掉在蘭妹手背上,劃了個口子,立即流出了蚯蚓似的血蟲兒,沿著手臂,手指,慢慢地向下爬去。
“你們好日子不過,偏要鬧,鬧!”老喬婆這話不知是對老頭,還是對蘭妹。
反正兩邊都沒聽。
老喬頭繼續發瘋,搬起板凳砸媳婦,被老喬婆拉住。
蘭妹哭著說:“你們別這樣,就是死,也讓人死個明白,我多早晚把三狗女人的事告訴春嫂了?連三狗女人在哪兒,我都不知道,你們這明明是逼我去……”聲音最快大了,“走,我走!不過我要說明,是你們逼我走的,不是我要走的,怪不得我是什麼忘恩負義的人,你的救命之恩,這幾年,我當年做馬還了,報了,我對得起你們家。”又說,“二狗兒是個老實人,我對不起他。”
蘭妹說著,哭著,跑到房裏拿出自己帶的破包兒,解開:“當著你們的麵,看看,我什麼樣來,還什麼樣走。線頭不捏你們家一根。”說著,又收包裹,紮好。轉過臉對二狗兒鞠一躬,掉頭看也不看老喬頭和老喬婆一眼,走出院門。
二狗兒要出來,被老喬頭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