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自2003年開始接觸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V.S.奈保爾的作品以來,我與印度海外作家的接觸斷斷續續已有很多年了。這種接觸以2006年前後較為頻繁,因為當初我的博士論文涉及很多印度海外作家或曰後殖民流散作家的作品。在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裏,一方麵我要承受生活的艱辛和學業的巨大壓力(主要是研究生院對文科各係博士生發表論文的硬指標),一方麵又無比欣喜地在一個人的時間和空間裏先後邂逅奈保爾、拉什迪、賈布瓦拉和安妮塔·德賽等印度海外作家的文字魅力。印象尤深的是,我在2004年暑假熱浪中蝸居在單位的辦公室達40天之久,先沉潛於拉什迪小說的魔幻世界,再讀他的文論集《想象的家園》和國外學者評論他的諸多著述,這是我第一次無比真切地感受到印度海外作家的語言魅力和色調豐富的內心波動。那幾年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光,我被自己“連根拔起”,遠離哺育我的故土鄉親和青山綠水。在印度海外作家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絲“鄉愁”裏,我仿佛找到了知音,仿佛在一刻不停地走近彼岸盡頭的酉水河。自我流放而失卻家園的“流散一族”豈止是印度海外作家諸人?!記得2004年我在那間現已人去樓空的辦公室裏寫下了《我真的好想你,酉陽》,描摹了印度海外作家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痕跡。文中這樣寫道——

我真的好想你,酉陽!我親愛的故鄉!我在鋼筋水泥的現代大都市裏想你,我在熙熙攘攘的紅塵滾滾中想你。想當初,我這異鄉遊子奮勇搏殺,終於取得了一張定居都市的綠卡,那一刻的欣喜讓所有的心理形容詞都失去了顏色。片刻的興奮過去,當我環視四周,隻見人工製造的微笑與寒徹透骨的人際隔膜。我這來自土家山寨的大山的兒子,我這曾經吸吮自然日月、萬物精華長大的邊城之子,站在中國西部最大的一個城市裏,開始體味一生為東西兩半球雕刻孤獨的卡夫卡的聲音在當代中國漂泊遊弋,此乃別具一格的親切嫵媚。仿佛聽見天竺之國的東方詩聖泰戈爾荒涼無奈的歎息:“我們發現的令人痛心的事實是,把人們分隔得最厲害的莫過於那種錯誤的現代比鄰。”在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裏,寫詩成為一種柔情的奢侈。

我真的好想你,酉陽!你這世上最美的情人!我在一次次的睡夢中飄忽進你的酥胸,我在一聲聲的鳥鳴中回到童年嬉戲的大森林!我曾在森林裏采過紅綠野果,曾在鬆濤中枕著書卷睡過炎炎夏日。我將一滴滴思鄉之淚化為甜美的生命之酒,酒杯在手,遙遠地舉向南方酉陽,我那祖祖輩輩生生不息的火熱土地。酉水河,母親河,有家難回的人在千裏之外思念你,思念你在沈從文的邊城裏汩汩流淌的天籟之音,思念你那少女般的純真清麗與父親般的滄桑滿目。我蘸著心描畫你,我蘸著血歌詠你。想當初,我是那樣的義無返顧,發誓要遠遠放飛理想的鴿子,而如今,這隻疲憊的鴿子卻隻向故鄉的方向歌唱,土家擺手舞的旋律才是使她沉醉的唯一。在生命的日曆上,我感受著一個個孤寂的遠方靈魂,那是英年早逝的不屈鬥士賽義德,他在美利堅的土地上問訊受傷的母親巴勒斯坦,其音哀絕,其音淒涼:“鄉關何處?鄉關何處?”那是被伊斯蘭世界追殺的拉什迪,他在不列顛島上書寫《午夜誕生的孩子》,而“孩子”的哭聲卻縈繞在故鄉印度那愛恨交織的天空裏。那是從西印度而英國而印度的奈保爾,他的幾度印度之行就為尋找心靈深處的母親,因為,2001年諾貝爾文學獎又怎能撫慰沒有母親的作家心?賽義德、拉什迪、奈保爾啊,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自動流亡者,內心與精神的煎熬遠比沙皇的流放更為慘烈而殘忍。麵對故土酉陽,猶如麵對甜蜜地獄和親切煉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更生。”

2007年以後,因為感恩於印度導師米什拉先生的厚望,更因為國內印度文學研究的薄弱現狀,我逐漸轉向梵語詩學、印度文論史及中印文化關係等研究範疇。雖然我不再將印度海外作家研究作為自己的主攻方向之一,但看到書櫃裏那些來自印度的寶貴資料,心中很是不舍。要知道,當初在印度留學時,在收集梵語詩學資料的同時,為了收集尼拉德·喬杜裏、安妮塔·德賽、芭拉蒂·穆克吉、維克拉姆·賽特和R.P.賈布瓦拉等人的英語著作,我花費了不少的心血和代價。2007年至2008年的一段時間內,我曾經參與執教比較文學或英國文學的研究生課程,這迫使我繼續不時關注印度海外作家的創作,因為,研究生的課堂討論或讀書報告有時就以印度海外作家為探討對象。於是,我又不時翻閱帶回國內的一些珍貴資料,這樣,我便在聚焦梵語詩學和比較詩學的同時,又見縫插針地把維克拉姆·賽特和芭拉蒂·穆克吉等人的主要代表作看了一遍,並寫出一些文章,發表在《國外文學》、《東方叢刊》或《南亞研究季刊》等雜誌上。此前即2003—2006年間,我已經在《外國文學評論》和《南亞研究季刊》等刊物上發表了關於奈保爾、拉什迪、賈布瓦拉等人的研究論文數篇。上述論文有三篇還被中國人民大學複印報刊資料《外國文學研究》全文轉載,其他幾篇被該選刊列入目錄檢索。這種特殊的肯定對我是莫大的鼓勵。另外,國內目前關於印度流散文學的研究已日見重視,梅曉雲、石海軍、任一鳴、方傑、楊中舉、李美敏、黃芝和王鴻博等中青年學者在這方麵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在這種利好形勢下,要是沿著這條道路繼續往前走,我肯定能有新的發現、新的收獲。但是,去年春季以來,由於各種原因,我不能繼續研究印度海外作家,而是將主要精力放在印度文論史和印度比較文學發展史的研究上。初步完成這兩個項目後,我把主要精力放在印度的中國學研究上,並同時繼續進行兩年前便開始的梵語詩學試譯工作。雖然我對那些“在印度之外”的印度海外作家戀戀不舍,但目前隻能將這份依戀深深地藏在心底。當然,我心中有數,因為,我不會輕易與他們“分手”言棄。對於這些海外英語作家、特別是那些還沒有在本書中出現的印度海外作家如羅辛頓·米斯特利和基蘭·德賽等重要人物的文本,但願筆者能在不遠的將來把他們放進一個全新的項目中展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