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蜂人(2 / 3)

不過見麵之後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電影導演的選人標準,這位張樹林絕對不是反派角色。他是個矮胖子,麵色黑紅,說話中氣很足,非常豪爽健談。可能是因為放蜂生活太孤單了,他對兩位不速之客十分熱情,逼著客人一缸一缸地喝他的蜂糖水,弄得調查人老出外方便。帳篷裏非常簡陋,活脫一個21世紀的中國吉普賽。一張行軍床上堆著沒有疊起的毛毯,飯鍋是用三塊石頭支在地上,摔痕斑斑的茶缸上保留著“農業學大寨”的紅字。他的唯一同伴是他的小兒子,一個非常靦腆的孩子,他向調查人問聲好,就躲到外邊去了。

放蜂人的記憶力極好,20天前的往事像是照了相似的,記得纖毫不差。一看到那疊照片他就說沒錯,是有這麼個人找過我幾次,姓林,三十一二歲,讀書人模樣,穿著淡青色的風衣和銀灰色毛衣,騎一輛嘉陵摩托,車牌號是京E00120.“我們倆對脾氣,談得攏!聊得痛快!”

問他究竟談了什麼,他說都是有關蜜蜂生活習性的,便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調查人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離開時已經變成半個蜜蜂專家了。老張說:蜜蜂靠跳“8”字舞來指示蜜源,“8”字的中軸方向表示蜜源相對太陽的角度;蜜蜂中的雄蜂很可憐,交配後就被逐出蜂巢餓死,因為蜂群裏不養“廢人”;養蜂人取蜜不可過頭,否則冬天再往蜂箱裏補加蜂蜜時,它們知道這不是它們采的,就會隨意糟蹋;蜂群大了,工蜂會自動用蜂蠟在蜂巢下方搭三四個新王台,這時怪事就來了!勤勉溫馴的工蜂突然變得十分焦躁,它們不再給蜂王喂食,並成群結隊地圍著它,逼它到王台中產卵,王台中的幼蟲就是以後的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有差不多一半的工蜂跟著舊蜂王飛出蜂箱,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這時放蜂人就要布置誘箱,否則它們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蜜蜂從此徹底忘了舊巢,即使因某種原因找不到新巢,寧願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巢,就像是它們的記憶回路在離開舊巢時哢嚓一下子給剪斷了!這時舊巢中正熱鬧呢,新蜂王爬出王台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其他王台,把它咬破,工蜂會幫它把裏邊的幼蟲咬死。不過,假如兩隻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們就會采取絕對中立的態度,安靜地圍觀著這場決鬥,直到其中一隻被刺死,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的屍體拖到蜂箱外。“想想這些小生靈真是透著靈氣,不說別的,你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那麼大的數可不好點哪,它們又沒有十個指頭。”

林達與放蜂人並肩立在如雪的杏花裏,白色的蜂箱一字兒排在地頭,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他們周圍輕盈地飛舞。它們有自己的社會,有自己的數學和化學,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語言和社交禮儀。一隻孤蜂不能算是一個生命,它絕不可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但蜂群達到一定數量後,就產生一種整體智力。所以,稱它們為“蜂群”不是一個貼切的描述,應該說它們是一個叫做“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隻能算做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兒產生突躍,整體大於個體之和。林達對著養蜂人禮拜,林達對著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我們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追問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量是多少,但他又反過來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隻要大略了解有這麼一個“數量級”就行。放蜂的老張弄不明白這些話。

調查人員第二次聽到“臨界數量”這個詞。這個詞聽起來有點神秘,也多少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彈爆炸就有一個臨界質量)。但他們針對這個詞的追問得不到放蜂人的響應。老張隻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指著那張戴麵罩的照片說,這張照片是林先生特意給我照的,林先生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不是取蜜期,他非要我戴上防蜂罩為他表演。他說我帶上它像是戴上皇冠,說我是蜜蜂的神,蜜蜂的上帝。這個林先生不脫孩子氣,淨說一些傻話。”

調查人很敏銳,從這句平常話中聯想到蘇小姐說的“精神失常”,便調頭緊追下去。老張後悔說了這句話--他不想對外人說林先生的“缺點”。在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說,對,林先生的確說過一些傻話。他說過,老張你“幹涉”了蜜蜂的生活--你帶它們到處遷徙尋找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類享用,你幫它們分群繁殖,如此等等。但蜜蜂們能察覺這種“神的幹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範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據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種跡象?比如,它們是否能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種自由?比如,當養蜂人在冬天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有一隻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糟蹋外來的蜂蜜,是否是一種孩子式的賭氣?“林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它再聰明也是蟲蟻呀,它們咋能知道這些。我看它們活得蠻愜意的。不過,”他認真地辯解著,“林先生絕不是腦子有問題,他是愛蜂愛癡了,鑽到牛角尖裏了。”

調查人對談話結果很失望,這條意外得來的線索等於是斷了。他們曾把最大的疑點集中在“養蜂人”身上,但是現在呢,即使再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的張樹林絕不是耍陰謀的人。兩人臨告辭時對老張透露了林先生的不幸,放蜂人驚定之後涕淚滂沱,連聲哽咽著“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

調查人又到了北大附中,林達的最後一次社會活動是來這裏為學生做了一場報告。當時負責接待的教導處陳主任困惑地說,這次報告是林達主動來校聯係的,也不收費。這種毛遂自薦的事學校是第一次碰上,對林達又不熟悉,原想婉言謝絕的,但看了那張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證,就答應了。至於報告的實際效果,陳主任開玩笑說:“不好說,反正不會提高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

他們用隨機抽樣的方法喊來了5個聽過報告的學生,兩男三女,拘謹地坐在教導處的木椅上。這是學校晚自習時間,一排排教室靜寂無聲,窗戶向外瀉出雪亮的燈光,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在遠處的夜空中閃亮。學生們的回答不太一致,有人說林先生的報告不錯,有人說印象不深,但一個戴眼鏡女生的回答比較不同:

“深刻,他的報告非常深刻,”她認真地說,“不過並不是太新的東西。他大致是在闡述一種新近流行的哲學觀點:整體論。我恰好讀過有關整體論的一兩本英文原著。”

這個女孩個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滿臉稚氣未脫,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顯然比其他人小。陳主任低聲說,你別看她其貌不揚,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經跳了兩級,成績一直是拔尖的,英文最棒。調查人請其他同學回教室,他們想,與女孩單獨談話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沒有了拘謹,兩眼閃亮地追憶道:

什麼是整體論?林先生舉例說,單個蜜蜂的智力極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複雜的道德準則啦,複雜的習俗啦,複雜的建築藍圖啦,都不可能存在於任何一隻蜜蜂的腦中。但千萬隻蜜蜂聚合成蜂群後,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為什麼如此?不知道。人類隻是看到了這種突躍的外部跡象,但對突躍的深層機理毫無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腦是由140億個神經元組成,單個神經元的構造和功能很簡單,不過是根據外來的刺激產生一個衝動。那麼哪個神經元代表“我”?都不代表,隻有足夠的神經元以一定的時空序列組合在一起,才會產生“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