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人又聽到“窩石”這個詞,他們忙擺擺手,笑著請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請問什麼是窩石?我們在調查中已經聽過這個詞,不會是腎結石之類的東西吧,從沒聽過腦中也會產生結石。
小女孩側過臉看看他們,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動。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說,“我識”就是“我的意識”,就是意識到一個獨立於自然的“我”。人類嬰兒不到1歲就能產生“我識”,但電腦則不行,即使是戰勝卡斯帕羅夫的“深藍”,它也不會有“我”的成就感。“這是說數字電腦的情形,自從光腦、量子電腦、生物元件電腦這類模擬式電腦問世以來,情況已經有了變化。林先生在報告中也提到了‘標準入腦’和‘臨界數量’……”
調查人員相對苦笑,心想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語言談話!他們再次請她稍停,解釋一下什麼是“標準入腦”,這個名詞聽上去帶點凶殺的味道。女孩簡單地說,這隻是一個度量單位啦,就像天文距離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單位一樣。過去,數字電腦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確的參數來描述,像存儲容量(比特)、浮點運算速度(次/每秒)等。對於模擬電腦這種方式已不盡適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腦的標準智力做參照單位。這種計算方法還沒有嚴格化,比如對世界電腦網絡總容量的計算,有人估算是100億標準入腦,有人則估算為10000億,相差懸殊。“不過林先生有一個非常精辟的觀點,他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網絡容量早已超過臨界數量,從而引發智力暴漲,暴漲後的電腦智力已經不是我們所能理解的層麵……”
調查人員很有禮貌地打斷她的話,說很感謝她的幫忙,但是不能再耽誤她的學習時間了,再見。然後苦笑著離開學校。
他們還詢問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達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訪時間順序來說他們是排在第三位,但調查報告中卻放到最後敘述。這可能是一種暗示--暗示寫報告者已傾向於接受林達祖父對死因的分析。那天他們到林老家中時,客廳裏坐滿了人,一色是60歲以上的老太太,頭上頂著白色手巾,都在極虔誠極投入地祈禱著。林老急忙把兩人讓進他的書房,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解釋道,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們在為死者禱告。
他對愛孫的不幸十分痛心,因為他知道孫子是一個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構築一種代號“天耳”的宏大體係,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層麵間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談到林達的死因時,林老肯定地說是自殺,這點不用懷疑,你們不必為它耗費精力了。因為林達死前來過一次電話,很突兀地談了宗教信仰問題,“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
林老說,近兩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孫子灌輸宗教信仰,不過她的努力一直毫無成效。看得出來,孫兒隻是囿於禮貌才沒有當麵反駁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電話中林達突兀地宣布,他已經樹立了三點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將會善意地幹涉人類的進程,但這種幹涉肯定是不露形跡的;3.人類的分散型智力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層麵的思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獲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講給我聽,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緩緩地搖著頭,苦澀地說,“我不讚成他信教,但我覺得這三個觀點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實際上正符合西方國家開明放達的現代宗教觀。不過孫子當時的情緒相當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惱。他在電話裏粗魯地說,正因為我確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這個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雙冥冥在上的眼睛看著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們研究猴子的取食行為和性行為一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們窮盡智力對科學的探索,在他看來不過是耗子鑽迷宮,是低級智能可憐的瞎撞亂碰。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我和妻子當然盡力勸慰一番,可惜我們沒聽出他的情緒暗流,我們真悔呀。”林老搖著白發蒼蒼的頭顱,悲涼地重複著。
調查人懷疑地問,他真的會僅僅為這種異想天開而自殺?林老說會的,他會的,我們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這正是林家的家風,我們對於精神的需求往往甚於對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見事遲了一步,沒能勸轉他。調查人告別他下樓,看見他妻子在門口同十幾位教友們話別,教友們嚴肅地說,上帝會聽到我們的禱告,一定會的,達兒一定會升入天堂。兩人扭頭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輕輕搖搖頭,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個星期六晚上,戴眼鏡的小女孩做完作業,迫不及待地趴到電腦屏幕前。那是父母剛為她購置的電腦。一根纜線把她並入網絡,並入無窮、無限和無涯。光纜就像是一條漫長的、狹窄的、絕對黑暗的隧道,她永遠不可能穿越它,永遠不可能盡睹隧道後的大幹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隻是“網絡”願意向她開放的、她的智力能夠理解的東西。但她仍在狂熱地探索著,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現的閃光。
林達在台上盯著她,林達盯著每一個年輕的聽眾,他的目光憂鬱而平靜。這會兒沒人知道他即將去拜訪死神,以後恐怕也沒人理解他這次報告的動機。林達想起了創立“群論”的那位年輕的法國數學家伽羅瓦,他一生坎坷,關於群論的論文多次被法國科學院退稿--那時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它。後來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人,為此在一場決鬥中送命。他在決鬥前夜通宵未眠,急急地寫出群論的要點。至今,在那些珍貴的草稿上,還能觸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處潦草地寫著: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來不及了,沒有時間了。
他為什麼在死前還念念不忘他的理論?也許隻有他和林達能互相理解。
林達說,蜜蜂早就具備了向高等文明進化的三個條件:群居生活、勞動和語言(形體語言)。相比人類,它們甚至還有一個遠為有利的條件:時間。至少在6000萬年前,它們已經建立了有效的蜜蜂社會。但蜜蜂的進化早就終結了,終結於一個很低的層麵上(相對於人類文明而言)。為什麼?生物學家說,隻有一個原因,它們的腦容量太小,它們沒有具備向高等智力發展的物質基礎。如此說來,我們真該為自己1400克的大腦慶幸--可是孩子們啊,你們想沒想過,1400克的大腦很可能也有它的極限?人類智力也可能終結於某個高度?
沒有人向女孩轉述過林達的遺言:不要喚醒蜜蜂。不過,即使轉達過,她也可以不加理會的,因為她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