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是場區人來人往最熱鬧的時候。
河邊的野鴨與落霞齊飛,一對蝴蝶在花叢上起舞,一隻蜜蜂落上一束花蕊,喜鵲在枝頭上叫著,野雞也在馬架子前後亂飛亂躥。
去職工食堂打飯,打完飯出來的人來來往往,多是男女一對一對的。
五六名男女青年發瘋似的捕捉落在馬架子門口的一隻小野雞。他們追著,驚得小野雞沒命地飛逃著。
場區旁邊的樹下、草地裏,點著一堆隻冒煙不起火苗的篝火,下邊是幹柴,上麵是艾蒿。
成團的蚊子不敢靠近,一對對男女坐在篝火旁親熱地說笑、用餐。
賈述生滿臉汗漬,挽著袖子和褲角走到馬架子門口的時候,和端著兩個小飯盆的馬春霞走了個迎麵:“春霞,去打飯?”
馬春霞回頭瞧一眼馬架子:“床上放著我給你帶來的一套新衣服,換上。”
賈述生進了馬架子,去拿衣服,發現剛拿完衣服的包袱沒係上,包袱口上露著一隻小襪子。好奇地打開一看,小褲子、小布衫、尿布、小帽子,摞了厚厚一大摞,用手端量著,禁不住嘿嘿一笑。
馬春霞端著的小盆上扣著大盆,走到馬架子門口喊:“述--生--開--門--”
賈述生一手拉開門,立即兩手扯著一件小素布衣服的衣袖貼在胸前,嘻嘻笑著說:“春霞,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呀!”
馬春霞把兩個盆往桌上一推,羞得臉一下子紅了,伸手去抓:“我不讓你看,我不準你看……”
賈述生把小衣服舉上頭頂,孩子般的性情:“不讓看也看了,看進眼裏扒不出來嘍!”
馬春霞一跳奪回來,親昵地嗔怪說:“看你,哪還有個書記的樣了!”
賈述生:“我本來也沒拿書記樣,這不是拿的當爸爸的樣嘛。”
馬春霞把衣服抖了抖疊起來往包袱裏塞。賈述生跟在身後,悄悄地問:“春霞,看來你是想生個小子喲?”
馬春霞:“這是你家大嬸做了給我的。你想要個啥?”
賈述生眯眯眼睛,想了想:“我想要個啥不行呀,一旦要生個姑娘呢?”
馬春霞從包袱裏拿出一套小花衣服給賈述生看:“這是我做的。”
特鏡:一身小花布衣服,一個小花兜兜,一對小花鞋。
賈述生:“喲,春霞,看來,你是想生個姑娘。”
馬春霞笑笑低下頭說:“生小子生姑娘都有準備。”
賈述生頑皮的樣子:“春霞,我看呢,小子的姑娘的都準備好了,那咱就來一對雙,一男一女。”
馬春霞嬌昵地斜一眼賈述生:“看把你美的!”
馬春霞說著,把小女孩衣服塞進了包袱裏。
賈述生眼瞧著那小衣服上的花朵那麼樸實而俊俏,很有情趣地上去撕奪。馬春霞攥住小衣服使勁一躲,撞得賈述生身子往後一閃,碰著了桌子,桌子上的兩個小盆丁咣地撞灑在了地上。
四個饅頭在地上骨碌,野豬肉燉粉條也潑灑在了地上。
馬春霞:“哎呀,你看你--”瞧著賈述生,慢慢說,“我再去打一份。”
賈述生:“別,打第二份影響不好。”
馬春霞:“那,不吃了。”
賈述生:“你去打壺涼水,打壺開水,我重做個新菜。”
馬春霞:“這裏有現成的。”
賈述生讓馬春霞幫著把灑在地上的菜收進一個大盆裏,用涼水衝衝,又用開水燙,倒進盤裏。
馬春霞:“這就叫重做個菜呀?”
賈述生:“是啊,還有名堂呢,這就叫作--熱衝涼涮。”
馬春霞笑了:“哎呀,你這個人哪,就是有說的!”
賈述生:“不是我有說的,全場都知道這個菜名,大家吃麅子肉、野雞肉、野鴨肉、野豬肉都吃膩了,用開水一燙,用涼水一涮就不膩口了,清涼爽口而且香。”
馬春霞往裏倒著醬油說:“述生,有件事,我覺著心裏沒底兒。你又開會又發文,讓李開夫那些人回關裏找對象,還明文規定可以找地富反壞右分子的閨女,又給落戶,又報路費,這事兒,可得想好啊!”
賈述生拿來筷子,把饅頭剝了皮兒說:“來,吃吧。哎喲,怎麼想也是這麼回事兒,怎麼辦?你還能讓他們打光棍兒?要說天無絕人之路,對他們來說,就這一條路了。”
馬春霞咬口饅頭停住:“述生,家裏一些人被打右派,就是為和這差不多的一些事兒……”
賈述生:“關裏複雜,這裏荒山野嶺的,別想那麼多,來,吃。”
馬春霞說,“你知道咱們縣的老縣長為啥當的右派嗎?機關裏有個姓趙的,一心盼著生個小子,結果生了十二個,都是閨女,還給最後一個閨女起名,叫趙一打。老縣長勸他說,孩子生多了是累贅,算了吧。這姓趙的不聽,發狠說:隻要還是姑娘,我就將軍不下馬。揭發右派言論的時候,有人把這句“孩子生多了是累贅”的話擺到桌麵上了,說是和毛澤東思想唱對台戲,因為毛主席說,人多力量大,熱情高,幹勁大。我猜他心裏沒啥,你說,冤枉不冤枉?”
賈述生:“我是為了開發建設北大荒,那是兩碼事兒。”
馬春霞收拾好桌子,說:“行啊,反正你要多個心眼兒。”說完,搬上一大摞子八開大小的紙殼子,每張紙殼子上都用鉛筆畫滿正方形格子,馬春霞坐到桌邊,用剪刀沿著畫好的線條剪了起來,每張都剪得齊邊齊沿的。
“你這是幹啥?”賈述生問。
馬春霞“咯咯”地笑了:“這是識字卡片,我和薑場長商量的,辦個文化補習班。冬天夜長,沒啥事幹,幫著那些不認字的職工補習補習文化。”
“哎呀,這可太好了,你比我這當書記的想得都周到。咱這些轉業官兵裏,睜眼瞎還不少呢!春霞,你是怎麼想到這事的?”
看了賈述生一眼,馬春霞說:“我哪有那個水平啊,這是人家薑場長的主意,我隻不過是跟著隨幫唱影地打打下手。”
“哦,是苗苗提倡的啊,一定是大喜這個白字老先生啟發了她!”
2
亮閃閃的燈光下,薑苗苗在耐心地幫助高大喜學文化。
“哎,我說苗苗,你這是幹啥?你這不是難為我嗎!你讓我挺大個人,沒事像個小孩子似的背字典?”高大喜拍打著手中的識字卡片,追著薑苗苗喊。
薑苗苗把臉盆放在地上,擰了個抹布,搬過桌子旁邊焦糊的鬆木樁,邊擦邊說:“怎麼,怕困難了?”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又不想當知識分子,你讓我認識這麼多字幹嗎?”
“現在幹啥不需要有文化,非得是知識分子呀?你看人家賈書記,書念得也不多,都是靠自己學的,我想幫著你超過他。”
“要說放槍打炮我不在乎,這事兒我不如老賈,一看字兒腦袋發漲。你比方說剛開始學‘光榮農場’這四個字,第一次都記住了,第二次見到它和別的字混在一起,覺得麵熟,就不知道念什麼了。”
薑苗苗哈哈笑了:“麵熟?似曾相識?肯定認識你--”
高大喜一愣:“認識我?”
薑苗苗:“是啊,比如開槍打席皮,把王俊俊嚇跑,這裏的山、水、草甸子一聽就是上甘嶺戰鬥英雄高大喜幹的,不會以為是賈述生幹的。”
薑苗苗說完哈哈笑了。
薑苗苗止住笑,走到高大喜麵前,接過識字卡片,一張張擺給他看:“就是考慮到你沒耐性,才想了這麼一個笨辦法呢。我挑的這些字,都是跟咱生產上有關的。你看這個就是‘鞋’,你先把它看熟了,到時候,一穿鞋,閉著眼睛一想,鞋子的鞋字咋寫來著,記不住,再回頭看一遍,下次就準記住了。”
“好了,好了,我學著認就是了。苗苗,你說,這交到局裏的報告還沒批下來,賈書記就張羅著要搞開發水田大會戰,你看這事能行嗎?”
“那有啥不行的!那報告有根有據的,還有勘探隊、氣象站那幫子專家們的材料。這是為了把北大荒建設得更好,局裏麵還能不批?”薑苗苗收拾起識字卡片,指著牆上的日曆牌說,“賈書記說,離上凍也就剩一個多月了,這時候不搶,明年這地可就種不上了。要是局裏一批,馬上就讓你們報水稻麵積,到那時候再動手,還來得及呀?”
“可也是,局裏這些蹲辦公室的,官不大,僚可不小。哎,我到曬穀場轉轉去,趁今晚上有月亮,讓他們再多幹一會兒。”
“一說到幹活,你就來勁兒了,說走就走。今晚上這字,你到底是認還是不認?”
“哎呀,苗苗,你饒了我吧,我一看那玩意兒就頭疼,學,也得抻著點兒,你還不如讓我多揚兩鍬麥子呢!”高大喜比畫著揚場的動作,說完推門出去。
薑苗苗把識字卡片往桌子上一推:“哎,高大喜呀高大喜,你真是個高大喜!”
3
秋高氣爽,北大荒第一次孕育的大豆奉獻出了果實,盡管棵矮角小,也那麼惹人興奮。
方春割到地頭,把手中的大豆往鋪子上扔,伸手捶捶後腰,對站著擦汗的王繼善說:“你別說,這豆子長得還真行,癟的還不多。”
王繼善自信地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呀,過兩年,等地熟化了,那長出的豆子才叫豆子呢,一個是一個,溜圓溜圓的,又黃又大,跟金豆子似的。還在偽滿的時候,我就聽小鬼子的翻譯說過,咱這地方打的豆子,滿世界都比不上。”
方春往地上一坐,拿鐮刀砍著地邊的野草說:“你說的沒錯,王隊長,要不是這樣,國家咋能把北大荒定為麥豆產區呢。我就不明白賈書記心裏想的是啥,這大豆、小麥還不夠他幹的,還要整水稻,他是真能折騰呀!”
魏曉蘭也割到了地頭。方春舀了一缸水,送了過去,又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遞給她,殷勤地說:“看把你累的,小魏,幹嗎要一個人一條壟啊,你第一次幹,跟那些成手比啥!”
魏曉蘭擦把汗,回頭望望身後割地的人群,不屑地說:“那他們也沒把我拉下。老方,這地,眼看就割完了,渠首那兒你還是去看看吧,聽賈書記電話裏的意思,這水田開發,可是說幹就要幹了。”
方春一擺手說:“算了,算了,你別提水田的事了,你一提,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
魏曉蘭問:“咋的呢?昨天的班子會上,你們又唧唧了?”
方春說:“啥叫唧唧,那是原則上的爭論。你說,國家進來的拖拉機、播種機、鏟趟機,還有脫穀機,清一色都是為種小麥、大豆弄的,就沒有一件是種水稻的。他可倒好,非要在小鬼子留下的老底子上開發水田,這不是明擺著違背上級精神嗎?上級說東他說西,上級讓他打狗他非要攆雞,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呢,真是琢磨不透。”
魏曉蘭說:“看樣子,你們吵得還挺凶?”
方春說:“就差動手了。高大喜這家夥,把茶缸子都摔扁了。”
魏曉蘭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方,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高場長是個大老粗,凡事都聽賈書記的,賈書記不點頭,你就是說出花來,他也不服你呀。”
方春說:“話都讓你說了。你告訴過我,賈書記是個強種,他要是咬上屎橛子,你給他個麻花都不換,這種人,你讓我跟他說啥。”
魏曉蘭彎下腰,幫著方春往下放放卷著的褲腿說:“你就不能動動腦筋,想點別的辦法,既不跟他們鬧僵,又把該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了?”
方春盯著魏曉蘭問:“你說有啥好辦法?”
4
夜幕在緩緩降臨著。
隨著拖拉機牽引的發電機一陣轟鳴,農場區馬架子的小窗戶一下子都亮了,給北大荒帶來了無限生機。
二妮捧著洗好的衣服站在席皮馬架子門口:“喂--喂--”
席皮一個高兒蹦出來:“來--嘍--”
席皮接過衣服,動情地瞧著二妮:“二妮,這幫小子都出去跟對象壓馬路去了,進來--”
二妮:“大黑天的,一下子讓他們闖回來多不好意思。”
席皮瞧瞧遠處:“沒事。”
席皮走到二妮跟前,悄悄地說:“二妮,我的好二妮,沒事呀!來吧,反正也這麼回事了,咱倆就結一次婚吧!”
二妮和風細雨地說:“席皮,這不好,鴛鴦房都快完工了,等洞房花燭夜的時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