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1

晴朗的天空,萬裏無雲。

飛機在天空盤旋著,五顏六色的傳單在空中向工廠區和宿舍區飄灑。

十字路口,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裏,一陣樂曲過後,傳來播音員洪亮的聲音:“光榮農場六分場廣播站,現在是場內新聞節目時間。本次節目時間裏,將播送長篇通訊《英雄讚歌響徹北大荒》。請注意收聽。”

賈述生手裏拿著傳單,耳朵聽著廣播,苦笑著對高大喜說:“你不佩服魏曉蘭的本事不行。愣可以把黑的說成是白的,還要使全農場人都向她學習,好像死的那八姐妹都沾了她的光似的。如今這事兒,可真是說不清楚了。”

高大喜梗梗著脖子說:“把臉往褲襠裏一紮,吹牛誰還不會?我聽總場的雷主任說,見報的當天,局裏就派專人送來一麵大錦旗,還說要請她去省裏做報告呢。”

薑苗苗咬著牙根說:“我們黨的作風,就是讓這些人給敗壞了。我想,我們不能就這樣認了,一定要想辦法和她說道說道。”

2

知青宿舍前的大喇叭裏,播音員換成了女的,聲音清脆而甜美:“場革委會主任魏曉蘭和藍蔚蔚等八名女知青奮戰火海的感人事跡,句句形象,字字逼真,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聚集在門前的知青,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帶著各種表情聆聽播音員宣讀場革委會的文件。

黃興橋拍打著手上的報紙和傳單,好像同誰吵架一樣激動:“還字字逼真,逼真個大頭鬼呀?一共才十分鍾的事,寫了洋洋萬言,光魏曉蘭一個人的,就占了好幾個小標題。”

知青甲說:“聽說材料都是方主任瞎編的。高主任當時就急了,不僅罵他,還要揍他呢。”

蔡濱生走到抱著膝蓋、低頭坐在宿舍門口的王大嶺麵前,蹲下來,悄聲說:“哎,聽說昨天程思瑤到魏曉蘭家去申請辦理轉點手續,看見魏曉蘭了,說她燒得根本就不重,兩個胳膊都是溜光水滑的,沒有一點疤瘌,腿上也是。”

王大嶺抬起頭,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問:“他媽的,這個娘們兒,這是耍我們呀!”

“你想啊,燒傷麵積真像報上說的那樣,是百分之四十的話,這麼幾天,她能出院嗎?深三度燒傷,可是要植皮的,她做了嗎?”

“這個吃人飯放驢屁的玩意兒,她在貪天之功,據為己有,用藍蔚蔚她們的血,染紅自己的名字。”王大嶺忽地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走,咱們商量商量去,決不能讓這個家夥想啥是啥!”

3

魏曉蘭坐在辦公桌前,洋洋得意的樣子。

坐在椅子上的方春,放下手中正在記錄的鋼筆,瞪大眼睛,看著在地上來回踱步的魏曉蘭,吃驚地問:“你說什麼?光發文件還不夠?還要把全場集中起來,開深入學習英雄八姐妹的誓師動員大會?”

“廢話!不這樣怎麼能把聲勢造起來?”魏曉蘭停住腳,看到方春那驚訝的樣子,覺得好氣又好笑,“你盯著我幹啥?我心裏有數。當初,我也沒想到一把火燒出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再努努力,興許這一把就上去了。”

“這個我知道,你現在是局裏打炮,省裏掛號,中央也知道。”方春瞟著魏曉蘭說,“可是,實際情況咋回事,你心裏不清楚?我看見好就收吧。萬一再鬧騰點什麼漏洞出來,日後,連喜他都跟著你吃鍋烙。”

“你懂個啥,輿論造得越大,咱這位子就坐得越穩。”魏曉蘭完全用教訓的口吻對方春說,“你忘了,在調查會上,賈述生他們不是針尖對麥芒地跟你摽著幹,現在怎麼樣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吧?他們要再想整事兒,那就不是對著你我,而是對著把八姐妹樹成典型的無產階級司令部。賈述生那人可不是吃幹飯的,他就得掂量掂量了。就像當年打他右派似的,有苦也得憋著氣兒往肚子裏咽。”

“那換個地方開,行不行?”方春碰了釘子,還是有點不放心,“從打出事到現在,六分場職工的情緒就沒轉過彎來,我走到哪兒,都有人不拿好眼神看我。場區裏的那幾個大廣播喇叭,連著被人砸扁幾回了,光換這玩意兒,就花了一千多塊。”

魏曉蘭把嘴一撇,不屑地說:“你還有臉說呢!這不都是因為你心虛造成的。你把腰杆挺起來,誰再搗亂,你就抓他現行,看看他的雞蛋硬,還是我的石頭硬?還有,你處理這事的時候,也講究點方式方法。那幾個為首的,給點甜頭嚐嚐,讓他們在大會上發發言,也跟著八姐妹光榮光榮。我就不相信他們是鐵板一塊。”

看著方春還要說話,魏曉蘭有點不耐煩地一擺手,說:“行了,快回去落實吧。會是一定要在六分場開,這樣才有說服力。這差不多也是你在那兒的最後一仗,等水田開發現場會結束了,我就把你和連喜調到場部來。你不是老想當總場革委會的副主任嗎?我看,這回機會是來了。”

4

方春帶著職工搭建起了一個很大的主席台。

主席台搭建得很正規,也很氣派,夯實的立柱上架著刨光的木板,四周有密實的擋板,頂上有遮雨棚。

方春站在梯子上,把“光榮農場深入學習八姐妹英雄事跡誓師大會”的會額掛好,拉直。

周德富走過來,攤著兩手,對方春說:“方主任,你交給我的任務,我完成不了。幾個知青宿舍,我都跑遍了,就找不到一個肯在大會上發言的。”

跳下梯子,回頭看看會額,方春抬頭對棚蓋頂上的王繼善說:“老王,你再把左邊的往上拉一拉,左邊還有點低。”轉過頭來問周德富:“程思瑤和蔡濱生他們呢?難道這兩個人也不肯發言?”

周德富說:“他們兩個不知道到哪兒談戀愛去了。”

方春:“你就說我說的,隻要他同意在大會上發言,就調他到總場。”

周德富一臉為難的表情:“這話隻能你或魏主任去說,我算個啥呀?用這麼大的口氣說話。”

5

白樺林裏。

“唉!”身子倚在白樺樹上的蔡濱生歎了一口氣,瞧著背著手,繞著白樺樹轉圈子程思瑤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你看看,這四周的人,誰像你?一天到晚地圍著方主任、魏主任的屁股轉,像個小特務似的。誰見了誰煩。”

“濱生,”程思瑤站住,賣關子似的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去,有我自己的目的。你知道,我現在掌握了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機密?”

蔡濱生:“你知道再多有啥用?又不敢說。”

程思瑤:“誰說的?隻要你答應跟我好,理解我,我就把我知道的全兜出來,王大嶺他們現在特別需要這方麵的材料。”

蔡濱生:“你要是能像王大嶺那樣,我還求個什麼?你看他對藍蔚蔚多好,人都不在了,他還不依不舍的。為了蔚蔚,我看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會害怕。人家那才叫真正的愛情呢!”

程思瑤:“你也沒和我接觸,你咋知道我不會這樣?處長了,你就會知道,王大嶺那點小資情調,其實不算個啥。我隻能比他強,決不會比他差。”

傍晚,蔣英俊正躺在知青宿舍的大炕上看《水稻栽培學》。他抬頭一看,滿麵陰沉的王大嶺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拎著酒瓶子站在了他的麵前。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有事?”蔣英俊十分奇怪地問。

不管蔣英俊願意不願意,王大嶺伸手一拉,說:“走,哥們兒,到外邊去,咱倆單獨說幾句話。”

6

籃球架座上擺著兩個罐頭,一瓶酒。蔣英俊、王大嶺相對而坐。

王大嶺舉起杯子說:“哥們兒,咱們為了藍蔚蔚,先幹一杯!”咣地一碰,一杯酒下肚,王大嶺又舉起杯。蔣英俊伸手推開王大嶺送過來的酒杯,說:“先不忙喝酒,我看咱們還是先把話說清楚。今天,方主任來找我,被我拒絕了。我告訴他,我不想當官,也壓根就不想在大會上發什麼言。可是,我也不想和你們一起去鬧事。”

王大嶺把酒杯往地上一放,眼睛一瞪說:“那是為什麼,難道你現在還吃我的醋?”

“那你可就想偏了。藍蔚蔚在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一定和你和好。我是喜歡藍蔚蔚的,也承諾了這一點。”蔣英俊說,“我覺得,就憑我們這些人,再鬧也沒什麼用,反倒會損害藍蔚蔚她們的英雄形象。人都不在了,你還鬧騰什麼?你就讓她們的靈魂安穩點吧!我看,真正紀念藍蔚蔚的辦法,就是化悲痛為力量,把自己該幹的工作幹好。”

“啪”地一拍籃球架底座,王大嶺氣憤地說:“蔣英俊,你還叫個男子漢嗎?膽小怕事,你就說膽小怕事算了,什麼這有用,那沒用的?你沒看看,藍蔚蔚她們的死變成了魏曉蘭向上爬的資本。八個死人為一個活人鋪路,這他媽的叫個什麼事?要不是她瞎指揮,蔚蔚她們能死嗎?”

蔣英俊說:“你以為就你知道真相啊?其實,包括那些記者在內,大家心裏都清楚得很。這就叫做政治需要,你知道不知道?我相信,誰也不會因為你王大嶺發幾句牢騷,就把魏曉蘭從九姐妹裏摳出去。不信你就試試!”

“試就試,你等著瞧。我要是不把這個案給翻過來,我就把‘王’字倒掛著來見你。”說完,王大嶺一甩袖子,站起身來就走。

呆呆望著王大嶺的背影,蔣英俊一句話沒說,突然,伸手抓過酒瓶,一仰脖,把一瓶酒灌進肚子裏。眼淚混著酒水流濕胸前一片。

7

知青宿舍裏亂成了一團。床鋪上,地上,到處是寫大字報、刷大標語的人。地上堆著成箱的墨汁,成卷的白紙,成捆的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