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行軍早已勞累不堪,受領筵席又喝醉了酒,回府後再與眾人暢談半夜,第二天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得床來。
秀王和文天祥叫蕭歌好幾次,讓她催我,總是被她借公子宿醉為由擋住了。心也是好的,想讓我多睡一會兒。隻是昨晚在宴席上,謝太後便定下今日早朝,哪敢去得晚了。匆匆洗漱過了,牽了馬匹由著秀王領了一眾人等往大內急馳。
一路沿城中心處的禦街,快馬加鞭直往大內方向趕。過了寬闊的朝天門,雄偉巍峨的森然皇城一重重一進進便闖入眼簾。
自朝天門以裏,這一段禦道是大宋王朝的統治中樞。大道右側依序列排著朱簷碧瓦、雕梁畫棟的長慶坊、保民坊、天慶坊,再是真武廟、大廟,而後三省、六部,直至侍閣廊。左側沒有這麼繁瑣,隻在大內和寧門牆根下列排侍進閣、四方館、內司東庫。
在朝天門下馬,宦官將馬匹牽入駟院。步行走過這一段筆直寬廣禦道,到了大內入口和寧門。一名低眉善眼的老年公公在那裏等侯了多時,輕聲埋怨道:“怎的現在才到?三宮上朝已駕臨,百官也是早就到了。”秀王打了個哈哈,卻不回答,隻在袖籠裏拿出一串銅錢遞去。那公公便笑逐顏開,躬了腰領著往裏而行。
也難怪他高興。彼時的南宋,經過曆次“買公田法”、“經界推排法”摧殘,造成農村憔悴,脂膏枯竭,鄉民破產日益嚴重,農業基礎被破壞掉;二是經濟上為籌軍餉,屢改交子,濫發紙幣使物價飛漲,出現“會子日增,現錢日削”的現象。第十八屆交子,幣值一貫的紙交尚能換千文銅錢,到賈似道改第十九屆金銀交子時,一串貫隻能換一百枚銅錢不到,交子貶值了十倍。因此銅錢散在民間,皆不願換用紙幣。加之關卡苛急,征稅不止,致使市井蕭條,大城市商店白天閉門;百工技巧,轉輾工作,卻為薪餉低廉所困,無以為生。城市工商業遭到破壞,使南宋經濟日益陷於崩潰。
宋之一代是以銅錢和白銀作為錢本位。在神宗年間,南宋還有六百萬貫文銅錢,到未年,僅有五十萬貫文作為交子的資本金。於是民間自不敢將銅錢交出,去換取日益貶值的交子。在臨安市麵上更難見得銅錢作現金交易的。這也是老公公收到小小一串銅錢高興如此的原因。
不去理會他的小小心思,一行人隻管往裏走。穿過徘徊幽遂的重重深戶椽門,終於到了議事的垂拱殿。
進了堂皇輝耀,滿目琳琅的巍峨宮殿,那裏已有百名大臣靜靜等待南宋德佑朝中之功臣、有數猛將、堪稱國柱的冠軍大將軍到來。
我皇皇然跟隨著老公公踏入鴉雀無聲的朝堂,剛將黑麵白底官靴點在禦道上,殿堂廂房處倏地響起司禮樂音,嗡嗡狺狺繞梁徘徊。洞開的朱門左側出現個紅衣黑帽的司儀官,來到麵前,朝遲到諸人彎腰行禮,將手往前一帶,示意我們跟隨他前進。
穿過林立兩邊肅穆的臣躬,被引至金鑾座下不足十米處金磚上。抬目直視,眼前隻見一遍煙霧繚繞,青黛色的霧氣飄飄蕩蕩,將鑾座上三個身子罩得朦朧虛浮,盡看不真切。
司儀見我仍呆呆站著,伸手碰碰我,小聲提醒:“殿上便是皇帝和兩宮聖上,大將軍快跪拜吧。”
驚醒過來,收回第一次站立廟堂的緊張,跟著秀王、文天祥等人曲膝跪下,將雙手護住額頭磕在金磚上。隻輕輕碰著地麵,沒想到即使這樣,那塊金磚仍響起空洞的鐺聲。原來它竟是空的,作用便在於有利臣子磕頭有響聲傳出,達至台上天子耳中,以顯臣子們忠心。
身側又傳出十數鐺鐺之聲,秀王、文天祥、孫虎臣、胡應炎等一幹人也跪拜磕頭。
那台上便傳來蒼老怠倦的聲音:“眾卿起身。徐愛卿是大宋的有功之臣,伍官兒,給他在鑾下看個座。剛從揚州回來,鞍馬勞頓,不讓他站著了。”雖然不懂朝庭禮儀,但謙虛謹慎總歸沒錯的。我便跪拜地麵連連謝辭,卻被叫做伍官兒的太監扶著,往金鑾下麵左側擺放著的錦凳而去。
這也有個講究,殿前賜座已是莫大殊榮,古時左比右大,非功勞極大之人更是坐不到左側的。特別宋之一代,因程朱理學興起,講究三綱五常倫,尊君而卑臣,君臣上下分際明白,不容含糊,便分外注重身份禮遇。我一屆新丁,第一次上朝即給予這等榮耀,實是宋朝破天荒的第一遭。殿下臣子們不由羨慕不已,嘴裏嘖嘖有聲。
惟惟諾諾坐了過去。秀王、文天祥等人回到隊列中。因官職不夠被特許上朝,但不熟悉朝會禮儀的尹玉、陳昭等人也被宦官領著也歸了位。
坐定後,我再次抬頭朝金鑾望去。三級九步台階兩側,擺放著四隻紫金鎦銅仙鶴,幾支香燭插在鶴頂上,青煙繚繞,把台上祖孫三人籠罩得隱隱約約。透過煙霧看過,前階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寬大渡金鑲玉床椅,一個小小身子拘謹坐在上麵,屁股僅占了極小一塊地方,雕琢無數騰龍的龍椅便顯得空空蕩蕩。小皇帝此時把一雙小手絞放胸前,好奇地盯著殿下驃騎大將軍。
後階又有兩張鑾椅,分列前頭龍座兩側,隻是椅背上鑲嵌寶石珍珠的浮雕多出幾隻金色大鳳凰。兩位太後坐在其上,藏在繚繞青煙後的臉龐有些朦朧,似幻似真之間,卻在無意中讓人感覺出控製住了的哀傷,雙眸透露些許憔悴。
四歲的恭宗皇帝,把小臉兒緊緊繃著,居然浮現與年齡不相稱的嚴肅表情,也有了疲憊。心頭泛上些憐憫,四歲幼童,正是天真活潑鑽進大人懷裏撒嬌的年紀,卻被家事國事折磨成如此模樣。難道他也曉得自己的天下危在旦夕了嗎?唉,何苦生在帝王家,恁地多了許多愁。
高階之上又響起謝太後蒼老聲音:“愛卿勞苦功高,著實辛苦得緊了,回臨安便好好休息吧。孤家與皇帝為表彰愛卿對大宋作的貢獻,早將城北閭巷的百得園準備好了,現在正式賜與大將軍,以彰大將軍身份,同時也使你在臨安有個居家之所。今日朝會請愛卿議議時下戰局,便可回府第歇息了。”
掉頭向說話的太後看去,晃眼間發現陸秀夫示意我應該謝恩。便離開錦凳跪拜到正中間金磚上,鐺的一聲又磕了個頭,口中說道:“謝過太皇太後、皇帝的隆恩。昨日受聖筵,沐浴浩蕩皇恩,而後微臣被大內公公們送回住處,竟發現太皇太後和皇上已經賜給臣偌大府第,心中惶恐不已。微臣隻是作了大宋子民之份內事,不覺辛苦,當不得太後謬讚,更不敢領受朝庭如此厚愛。便請太皇太後收回禦賜宅院,以免微臣羞愧之情,讓微臣不做妄人。” 話說完了,將頭往金磚上輕輕一磕,俯首不動,以示堅決之意。
卻沒聽到回答,便悄悄覷了眼兒側頭向上窺視,謝太後卻已離了寶座往台價下行來。
謝太後在低首下梯間,那頂九翬四鳳冠高掛九株玉樹花,垂掉的珠翠、金博鬢及腰間白玉雙佩玎璫作響、碰撞有聲。她被宦官扶著,略略拉起珠珞縫金帶的朱錦羅裙,露出一點鳳紋繡鞋,以足點地拾級而下。
拉起殿下大將軍,笑著說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 泛若不係之舟。大將軍智勇過人,能者多勞,自然笑談戰事,不會以為辛苦。現在但請還座,也讓朝庭以示對愛卿的褒獎。”
再度跪拜謝恩,回到座位上。此時便有賈似道笑著挺身出列,奏曰:“我朝幸有秀王殿下、李庭芝、張世傑、徐子清、張玨等精悍將軍,才使國祚保全。現時朝庭對徐將軍加以隆重典禮,以示大宋還有常勝之軍。兼之朝庭關心愛護有功之臣,更會讓天下振奮,軍民歸心。後,示威元朝,我大宋仍有猛將,並非軟弱無能之可欺國家。若當真得寸進尺、趁勢妄為,反倒應自思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後果。再則,徐將軍拉起一萬義軍共赴國難,殺悍敵十萬,給元軍狠狠打擊,使我朝能挺直胸膛。便是和談,也多一個籌碼。確實難能可貴,不枉太皇太後、太後、皇帝三宮對徐將軍的一番寵愛————”
靜靜聽賈似道表揚他的砥柱中流,卻猜想從未謀過麵的陳宜中臉色該當如何。覷著眼兒偷偷望去,著名的陳右丞站在對麵群臣上首,臉沉如水,看不出任何異樣。
心裏這麼想著,賈似道已說完了話,現在站出的卻是榮王殿下,正滔滔不絕盛讚我的功績。出口成章,引經據典,直把徐大將軍說得燦若桃花,建下了無數不世功勳。榮王說完後,朝中文武大臣紛紛出列,無不順水推舟,賣個順水人情,皆用華麗詞藻堆砌大將軍的威名。還有個身著三品官服叫作蒲壽庚的隆鼻鷹眼、膚色淺棕之阿拉伯人,操著生硬的漢語誇誇其談,其阿諛詞句連我聽之都不禁紅了臉麵。羞慚時心中一邊奇怪:“南宋朝中會有外國人?”
張炎,個子瘦小,麵容嬌好宛若女子,臨安巨室貴族張樞之子,憑其父親權勢和自己確實也有才學,謀得文殿修撰的閑職,行的卻是朝庭弄臣之實,一個吟風弄月的幫閑文人。這時也站了出來,不多說話,將五品官服下擺往後一撩,揚起那張白裏透紅的臉龐,便高聲吟誦:“問英雄何處,風采依然,萬裏江清休說古今事。便英雄縱有,即是百千,笑他幾番醒醉,也隻石磴掃鬆陰,不比現今威名。請狂客難招,采芳難贈,且寄微吟。”
這可誇張得有點過頭了,竟說古今百千英雄也比不過徐大將軍現今的威名。在我麵紅如火中,謝太後開始將朝議引至軍國大事上麵去。
時值閩中發生大地震,百姓死傷無數,牛羊殍屍遍地,瘟疫也在閩中漫延,於是更是慘上加慘。謝太後便以皇帝名義,下詔罪己,希望上天能夠原諒皇帝的失德失政,免了凡界的種種苦難。
這等莊重的儀式,本應在太廟舉行。可時局一日比一日緊迫,文武官員任誰皆提不起參加大典的興趣。當然,迎接徐大將軍的典禮除外,因為一幹臨安重臣從未見過我,眾人好奇心使然。
而朝庭財力也漸枯竭,能省則省。於是乎,不再提出太廟舉行罪已典禮。隻在朝堂之中由大丞相賈似道宣讀,而後邸發天下,彰顯聖德。
“————元元何罪,天譴如是!蓋朕不德之所致也。朕德不類,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變異頻仍。觀弊咎證彰灼,當世之驗致災之田,其兵役斂重而民愁,和氣傷而沴作。以歲未大震,山洪洶淘,人畜屍殍,房屋礫瓦,夙夜驚懼,未嚐暫忘,不遑寧康。乃正月辛未,先有閩中大震於前,次有流星見於宮室於後。太史占厥,名曰彗,災孰大焉。天道不遠,譴告匪虛,萬姓有過,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克責,豈連年征戰而民軍憔悴與?聲利未遠而讒諛乘間與?舉錯未公而賢否雜進與?賞罰失當而真偽無別與?牧守非良而獄犴多興與?封人弛備而暴客肆誌與?道殣相望而流離無歸與?四方多警而朕不悟,郡黎有苦而朕不知,謫見上帝,象甚著明。黜執政,懺悔於天,節用愛民,齋居徹樂,爰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
在唱詔中間,殿下百數十大臣皆為謝太後、小皇帝 “萬方有罪,在予一人”而罪已,修文德以應天災,感動得哭泣連連。
賈似道讀完詔,手捧黃綾詔書跪拜於地,淚流滿麵,哽咽泣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反躬自省,誠消災玉策不二也。行畏天敬神、仁民愛物、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之至道,緩解苦難,必救天下眾生、朝庭國家於倒懸之中。我大宋中興有望,庶民百姓安康有望。”說罷,又俯地痛哭。
殿下臣子跟隨著,滿滿跪了一地。我也離開錦凳跪倒,可是再怎樣假裝感歎,卻是無論如何擠不出淚水。就用袖口掩住眼睛,和大臣們一起山呼萬歲。
三位陛下也是淚痕斑斑,君臣哭作了一堆。過得一會兒,謝太後終於平靜下去,伸手朝殿堂往下按按,說道:“隻願感動天地,免了下界厄運,便幸之甚矣。眾愛卿起身,咱們再議議時局吧。”於是眾皆抹淚收態,站回台班,開始下一個議程。
由於另一名右丞相留夢炎,還有樞密院知事王龠,均在十一月逃跑,謝太後經朝議商定,由賈似道當庭擬詔:回援京城的張世傑特進右丞相兼樞密使。李庭芝加知兩浙安撫製置大使。
而我,著名的徐大將軍建功無數,不依常例,特旨簡撥為同右知樞密院事,升武將職,享二品驃騎大將軍爵,開大將軍府,並儀司三同。又提文及翁簽書樞密院事,倪普同簽書樞密院事。加張玨寧遠軍節度使,昝萬壽保康軍節度使,守衛川東飛地,牽製東路元軍。
同時,對張世傑、徐子清回援臨安軍隊之所有將領,皆官升兩級,擬旨邸發天下。
為增強臨安防禦兵力,賈似道征詢過陳宜中意見,再稟太後,以知軍國重事的“平章”身份,在朝堂中下樞密院令:自臨安府周邊城鎮鄉村強征青壯入伍。將應發配邊荒、應拘拿鎖銬之罪人,除偽造關會、強盜放火者,悉數縱放,編入軍隊。放免兩浙路被貶謫之文武官員,還其官職,要求他們敘複改正,放參親民,在當地組織義軍。
繁瑣的詔書一道道擬就,謝太後拿過伍官兒遞來一張墨汁淋漓的聖旨看了看,叫他轉給賈、陳兩位丞相,隨後說道:“禮部陸郎官前些日到伯顏軍中議和,伯顏卻是不允,說是盡派些下官前去,和議誠意不夠,要求孤家或是皇帝親去。大夥兒議議,這可使得?這是其一,其二,徐將軍與世傑愛卿已領旨回京,還有必要與北和議麼?”賈似道是德佑朝的首輔,謝太後便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