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將手中的各項詔書遞給對麵的陳宜中,甚至對著陳宜中好脾氣地笑了笑,然後將寬大衣袖往上攏了攏,出列向鑾殿之上打了個揖,說道:“稟太後,張、徐二位將軍回京城,是打擊韃子,不讓其繼續進攻。至於能否以區區兩軍擊敗敵人,使其退出江南,實屬極困難的事。因此,臣以為與北和議仍該進行。以前老臣便一直執和議之意,如今全國疲憊,民生不穩,雖經驃騎將軍幾次大戰,打下一片疆土,但未有改變全局之勢。伯顏三路大軍於今逐漸形成對臨安之包圍,情勢依舊險峻,不若以談促和,緩過一口氣,恢複國家生氣、聚積實力,到那時,朝庭要錢有錢,要兵有兵,便是要打要和,盡由了我們。”
稍停頓一下,又往下說:“陸禮部從伯顏處回來,那蠻子並未將和談之路堵死,臣便想,敵人身後有李庭芝大將軍,徐子清大將軍,前方又麵臨禁軍的拚死抵抗,他們大約也希望和談吧。太後,臣以為,自縮而往才是老成謀國之舉,學越王勾踐般再圖複起。此計最是適當————”
我坐在那張雕龍刻鳳的木椅受著三宮聖上和殿下群臣的注視,是一動也不敢動,僵著身子坐久了,讓自己難受之極。這時聽到賈似道仍執和談之議,心知朝庭立即便會發生一場爭鬥,於是晃眼看過,果見那邊廂的秀王越聽越生氣,英俊臉龐沉得能滴下水來。
這元朝欺負他趙家本就太過厲害了,現在賈似道曆經蕪湖大敗,卻尤是一付投降嘴臉。孰可忍孰不可忍?隻見秀王大踏步跨入朝堂正中,躬下英挺身子,大聲叫道:“太皇太後,荒蠻野夷之流本是小人心性,絕無誠信可言。小王倒是猜想伯顏並無意與我議和,不過拖延時間,好完善元軍部署,這才是最後之目的。因此,和談希望渺茫,實無必要與之多費口舌,反耽誤整軍時間。”
賈似道不待太後回答,回頭嗔目以視,冷了臉問道:“秀王殿下何以如此篤定?這可是國之大事,不能輕口妄言。” 竟是半點客氣也無。
秀王反譏道:“丞相一意求和,難道忘了驃騎將軍剛在建康一線取得大勝,如今與張相一同回援臨安了麼?已有大軍回京鑾衛,不知丞相怎的還要固執。”
賈似道扭頭看看坐在殿首的我,冷冷一笑,對秀王說道:“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動輒便是兵連禍結,天下遭劫。為百姓,為天下,為朝庭安危計,都不可輕言兵戎————”
沒等說完,秀王還口頂去:“丞相大約是在蕪湖被伯顏打怕了,因此隻是求和,以至一葉障目,便不想伯顏可否有其他陰謀?夫將者,國之輔。輔周,則國強,輔隙,則國必弱。丞相輔國,該當周詳考量,如今卻失嚴密。疏忽下便會國破家亡,危害烈矣。”
忍不住股肉酸痛,我偷偷換了一邊屁股坐,再看過去,賈似道遭秀王氣得渾身發抖。他當然氣惱非常,蕪湖大敗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大汙點,他還差點為此丟掉性命。
即便賈似道氣得兩手發抖,仍兀自鎮定下來,沒掉了大丞相身份,厲聲斥道:“上天以何示警?災即其言。我朝列祖列宗篤信,天災以警世人,為君人者尤首當其衝。老天現以閩中大震示之,咎由人間無道不德,方才招致天譴。有史迄今,旱澇震災,率皆人禍。哼哼,老天都在警告你等休要妄動,你等卻不自知,不自省,放著和平不要,偏要用武,當真以為戰爭是兒戲,國家不會疲憊麼?當可知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豎子狂妄,不知軍國大家矣。”
這是事實,宋朝接連與金朝、蒙元,打了上百年的仗,打到現在,疆域越來越小,確實支撐不起了。
秀王被賈似道說得一愣,想了一時才說道:“哼,丞相隻說天災人禍,隻說國無度用無法用兵,因此隻能和談。那請教,北兵步步進逼,丞相不戰而屈人之善者派出無數,效果如何?”
站在皇室宗親列首的榮王與賈似道平素相會交通很是投緣,此時見他呆滯當場,便將高高大大的富貴身子閃出行列,朝三宮行了禮,回頭仍是拿孫子兵法指責秀王的不當:“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興榫妄評,不知天高地厚,大逆無道。”
榮王是皇室長輩,不喚秀王卻叫興榫表字。秀王雖然不忿,卻不好硬抵,道:“是,但請皇叔三思,請賈丞相自省。”
剛剛升任簽樞密院事的文及翁,站在班台裏冷冷笑道:“嘿嘿,下官倒覺得榮王爺、賈丞相不用三思,更別提什麼自省。兵者乃凶器,動輒血流成河,天下飴傷,便是驃騎將軍徐公,之所取大勝,也可稱為暴戾恣睢,盡為聖人所惡也------”
話音還未落下,張世傑自武官列中幾步跨出,大聲說道:“下官也有話說。子曰: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者;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且惑。三軍既惑且疑,天下之大難至矣。文大人在國難當頭關口,責罵兵者之行,當真荒誕無稽,不過一無知小人。難不成自廢開武功,去當那蠻夷奴才?你甘心麼,天下人甘心麼?”
說著,張世傑啐地一口罵道:“文及翁無知小兒,要投降韃子便自己去,如若要在敵兵壓境之時,尤說自罷兵戈,小心張某奏請聖上剮了你。”他死死盯著文及翁,那雙眼睛便欲要噴出火來。
文及翁也恨恨看向張世傑,張口欲言,卻發現張大將軍大踏步走過來,怒目嗔視,一身殺氣迎麵撲來,竟遭嚇得說不出話,隻咳嗽著閃開一邊。
場中人紛紛揚揚爭吵,陳宜中卻低頭不發一言。我不禁有些奇怪,與賈似道勢成水火的政敵,現如今怎會不站出台麵來指責賈似道?
此時賈似道受眾人指責,雖有榮王、文及翁附和他的竟見,但是臉色越見陰沉,眉頭皺成一堆,一雙青筋畢露的幹枯大手緊緊絞結,似乎氣憤之極,卻又極力壓製著。也許他在後悔當初領兵上蕪湖吧,正因為蕪湖大敗使他在朝庭失去了威信。
謝太後肅著臉看臣子們爭吵,等張世傑放過文及翁站回台班,便點著陳宜中問道:“右丞的意見呢?”
陳宜中誰也不看,整整頭上的紗帽,低著頭站出來,奏道:“臣也以為秀王和張都督說得有理。我皇皇大宋,泱泱大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再者,我朝並非毫無挽回餘地,”
他仍然低著頭,偏過臉看看我,又說道:“文大人說兵者凶器,可如今卻惟有這凶器方能救天下。如不是徐將軍兩年之間光複上千裏疆域,滅敵十萬有餘,隻怕文大人早淪為韃子階下囚了。同時,也從徐子清將軍屢戰屢勝可以看出,隻要激發天下士氣,混同仕子庶民,天下盡為一家,進而共抗蠻子,再依江南河網丘陵之地勢,必可逐次將元軍趕回江北去。至於河朔飴傷,國無度用,下官想來,不過謀和之借口而已,實不足信。如--------”
我正在猜他為什麼不打擊賈似道,這人倒用我這個賈似道的親信來說話了,便悄悄一笑。
正偷笑著,賈似道恢複了神情,也不看陳宜中,打斷身邊侃侃而談的人的話,說道:“老夫自為相以來,無一時不為社稷憂慮,不為國家盡粹。自蕪湖大敗以後,老夫一力主持,調兵遣將左擋右突,終使徐子清領兵撕破北兵長江防線,取得一時之先機,而諸公彼時在何處?如今國家力竭神悴,天災頻仍,人禍連結,北兵更是兵臨皇都之下。如此局麵,既然伯顏沒有堵死和談之議,便該用政治手段解決窘局。如若不然,憑了你們所作所為,隻怕要將自家弄得漁死網破。老夫便在這裏請各位反躬自省,和與戰孰是孰非,究竟哪種法子更為得當,如何才能讓我朝有個休養生息的時間?”
那張臉一點表情也沒有,朝謝太後作了一揖,掉回頭衝大臣們又說道:“圖口舌之快麼,那是誰都做得來的,老夫也能喊幾嗓子抗敵啦,殺韃子啦,寧死不屈啦。可是,諸公可知國庫存糧還有多少麼,可知軍餉已欠前線戰士一年七個月之久了麼,可知草寇流民遍地皆是麼,可知太皇太後連內帑都掏光了,仍是湊不齊造船艦的錢麼?”
他環視宮殿裏靜下來的大臣,清秀而憔悴的臉龐越見陰沉,“老夫問問大家,如此情況下,大宋軍隊拿什麼去擋住韃子的鐵蹄?”
一番話噴薄而出,再沒人反駁他,因為都知道他說的都是實情。
陸秀夫是親曆與元和談的當事人,自己也有主見,聽了眾人爭論,站出來說道:“丞相所言極是,惟獨匹夫之勇,武力抗爭,遠遠弗如。我朝與敵交戰數十年,致使賦役繁重,民不堪命,海內虛耗,戶口減半之凋零局麵。天下矛盾也是積銖累寸,尖銳激化。如此局勢之下,強要逆流而動,必失之偏頗,此時最好休兵戈,振內政,與民更始,休養生息。”
看著他說完之後站回台班,我坐在殿首,聽見他對麵行列裏傳出粗重的喘息聲,似乎氣憤之極。便轉頭看去,發現聲音的原來是文天祥。
文天祥聽了半天,臉都氣紅了,不停大口吹氣,直將胸前美髯刮得亂飛,舉臂指著賈似道和陸秀夫咄喝:“二子妄言,禍國殃民,充韃子的說客麼?宜中丞相先前有說過,便見子清將軍屢戰屢勝,就曉得隻要激發天下士氣,混同仕子庶民,逐出蠻子不是難事。賈丞相一再強調國無度用,在下官看來純屬狡辯。”
這樣說著他還不解氣,又咬牙恨道:“議和者皆是賣主求榮之輩,實該千刀萬剮。文某對這些人真正不屑之極。”
他說得惡狠狠的,沒了一點回轉餘地,主張和談的臣子自不樂意了。賈似道冷著臉不說話,自有其他的大臣反駁文天祥。
剛才盛讚我的張炎這時站了出來,指斥他剛剛遭了平江大敗,不過一介失敗的武夫,最好免開尊口,休要胡亂說話。
而劉師勇的家人、同僚被元軍殺害,一心想要報仇,又立即站出來為文天祥辯護,回罵主和之人:“知道這天下敗在誰手中麼,就是你們這些紙上談兵的家夥。不過一群懦夫,假糜耗用度為借口,行逃跑避戰的勾漢,實在是無恥之尤。”
就這樣,一班大臣群情鼎沸,分作涇渭分明的戰、和兩個陣營,便在金碧輝煌的垂拱殿上吵得不亦樂乎,又搬文弄墨,反複抬出聖人之言為已辯護,或用以相互攻訐。到得激烈處,榮、秀兩王也忘了長幼尊卑,你指責我投降,我喝斥你誤國。這朝堂光景真是冷眼和漫罵共舞,口沫與穢語齊飛,亂得一塌胡塗。
又有兵器製造局之首腦,軍器總監趙時賞站出台班。高高瘦瘦的趙時賞原是宗室弟子,不過皇族旁支,又隔著好幾代,因之失去不少皇家風光。此時背對著爭吵的臣子們,大聲對金鑾上愁眉不展的謝太後說道:“請太皇太後信宜中丞相之言,我朝還有實力與敵一決死戰。太皇太後,我大宋乃泱泱大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可因二三可恥臣子之言論,而罷了決戰的心。”
文及翁又站了出來,反駁說道:“就陳丞相說的在理,賈丞相說的就不對了麼?要知道一動兵馬,就是糜耗無數。你等因何就不為朝庭想想?現今財政困難,民間憔悴,就算是戰,以何支撐。再者,我大宋軍隊自蕪湖一戰,精銳盡失,所餘僅有十五萬不到之殘軍,卻如何與虎狼似也四十萬元軍抗爭?”
倪晉也說:“空口清談誤國,眾大臣應實事求是。現在糧無糧,兵無兵,概不能戰,惟一之途便是和了。秀王殿下說是和談渺茫,就微臣所知,元軍現已停下猛攻勢頭,每日進軍不過數裏,必定是留下時間等我與之談判。這不是和談姿態又是什麼?”
另一個樞密院簽事劉伯聲,也是當年搬倒權相丁大全的臨安六君之一,文采飛揚,實是飽學之士。他與陳宜中相交莫逆,因而被其推薦,成了樞密院的簽事,行的是陳宜中秘書職責。這時卻與陳宜中唱反調,反而符合和談了,他奏道:“明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危害非淺。但請太後細細斟酌。”
這幾位向太後奏對,我卻發現賈似道的目光一道一道射了過來,於是回他一笑。笑容還沒展開,賈似道從寬大的袖籠裏伸出手,兩隻大拇指上翹,悄悄地並在了一起。
他要我支持和談之議?
心頭一驚,立即望向文天祥,那人正與好友陸秀夫吵作一堆,兩人竟都不顧昔日情份了。
又看回賈似道,他已收手,朝我重重點了點頭。
倒突然想起李元曦的父親李庭芝,一顆心越發沉了下去。我曾在揚州對李庭芝暗示過改弦易轍,甘心附於反賈一黨。當時陸秀芝也在場,不過陸郎官剛直不阿,不管派係之間爭來鬥去,他隻盡忠於趙姓皇室。便連今日因附同賈似道和談之議,而與好友文天祥不顧情麵的爭吵,也盡由他的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