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廟堂之高 (上)(3 / 3)

可我不是陸秀夫,我沒受到忠君事國的教育,對趙家王朝並沒有多深的感情。可是,我現在的官職雖說主要是自己打下來的,可發跡之始盡由賈似道所賜。是的,如果沒有他給予我瓜州領軍的機會,徐子清三個字絕對無法這樣快地站立廟堂之高。

我答應過李庭芝:“早前犯有過錯,聞則改之。”我告訴他,我知道自己投於賈似道門下錯了,現在改了吧,加入他們一黨。

其實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李元曦,八百年,經曆無數輪回才尋找到的李元曦。

摁住心頭反來複去的掙紮,裝著不明白賈似道的暗示,又朝他回了一笑。隻在這一笑之間,賈似道整個突然僵硬了一般,眼睛睜得大大的,黑色瞳仁死死盯過來,似乎不相信我會違背他的意願。

可他畢竟是當政幾十年的權相,迅速調整過來,再不理我,阻止了朝中爭吵,爾後跪拜下去,將頭重重磕碰在金磚上,已經清淨些了的朝堂內便傳出沉悶的卟卟聲。他又將頭上烏紗帽摘下,高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太後,臣無能,使我大宋忍辱含恨,請太後免了臣的官,以平息大臣們怨氣,也使臣不負投降奸人的惡名。”

謝太後正傾聽殿下諸臣子的爭論,不防賈似道忽然請辭,驚愕中說道:“丞相與國家休戚與共,休要如此。丞相是群臣領袖,朝中砥柱中流,孤家還靠要你為國家力挽狂瀾,切不可再說此話。”

謝太後說話間語氣誠懇,賈似道眼中泛上眼花,哽咽說道:“謝過太皇太後知遇之恩,臣,惟有鞠躬盡瘁,以死報國。太後陛下,微臣自也知道與敵議和,有辱國體。但現在朝庭精疲力竭,京城危在旦夕,如與敵一意爭鬥,就真是險象環生。惟有出此下策方能救大宋之天下。而逞一時血氣之勇,強行對攻,成功並無絕對把握。如此做反令北敵更為強硬,招致和談破局,至那時,天下局勢再無緩和餘地。如此,請太後考慮,請眾大臣細思。”

謝太皇太後不說話,沉思良久,方才向坐在右邊的全太後看去。看到全太後頜首,顯然被賈似道說詞打動。於是點點頭,說道:“大臣們再議議,派誰去和談最為合適。”話中意思竟為本次朝議定下主和調子。

文天祥再次出列,高大身子雙膝一曲,跪拜下去,高聲喊道:“太皇太後在上,微臣為抗蠻元,在江湖朝野奔波往來十數年,便由賈似道奸佞當道,報國無門。現今,一請太後和皇上揭露此賊真麵目,誅殺此獠,使臣等能夠才盡其用,忠心為國效力-------再請聖上切不可與虎謀皮,上了韃子的當,而傷了臣子們的心。而臣,值國難當頭之際,隻願赴湯蹈火,將殘生報與國家。”說罷,情真意切將腦袋狠狠往金磚上磕去。哐鐺大聲中,那空心的金磚立即碎成數片,碎片印上斑斑血跡。抬起頭,額上鮮血淋漓,一抹紅彤彤痕跡流過鼻梁直劃慘白的唇角。

那邊廂的秀王趙興榫,先是聽賈似道說動謝太後決意主和,複又見文天祥淒慘樣兒,也許他想及自家王朝中,竟有這麼多食趙家俸祿,據趙家高位,起居八座的大臣們屍位素餐。他們不想想如何抵抗元軍,視元軍如狼似虎,盡強調困難重重,隻一心求和。如果這等臣子表現再充分點,絕是一付賣主求榮的可憎麵目。甚至本家皇叔也不明事理,看不透伯顏的狼子野心。到最後,謝太後、全太後這兩位婦道人家還被說動了,這趙家王朝,這大宋天下可如何得了,真要眼睜睜看它亡了麼?

可能秀王忍不過心中酸楚,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我放眼看過去,那張英俊臉孔扭曲猙獰,一顆顆豆大淚珠自通紅的眼眶內滾下,淌得滿臉都是,卻哭得肆無忌憚,仿佛天地之間的汙穢隻有以淚水來衝刷清洗。

渾身珠光寶氣、花團錦簇的翩翩王侯悲傷得無以複加,雙手緊緊捂住臉麵,嚎啕之聲從指縫間鑽出,縈縈繞繞在蟠龍玉柱間、雕鳳屋脊上往來徘徊,將喧嘩的悲哀浸入當廳的每個人骨子裏,直叫人不寒而栗。

對於是戰是和,到底應該采取哪種方式,我比任何人更加清楚明白。不過第一次參加朝會,又被謝太後升了一級官,自省剛攀至高位,羨慕者也許有之,服氣者卻是絕無僅有的。更加為難的,卻是提攜我的賈似道是主和中堅,便隻能冷眼旁觀朝堂中的鬧劇。

臣子們的爭吵在哭聲中越發激越了,賈似道不停地將冰冷的目光投過來,也許他在猜想這個受其重恩,從而得到朝庭寵愛的人,一語不發坐著,究竟有何意思。

不與賈似道目光接觸,於這時從頭頂傳來個聲音:“驃騎將軍,你是國家柱石,更從戰場剛回來,孤家想聽聽你的意見,將軍便說說吧。”

太皇太後在說話,說得和順之極,整個是與我商量的語氣。

我卻偷笑兩聲,心道:想躲麼,嘿嘿,躲是躲不過的,謝太後終於點到我了。

咬牙站起,使勁兒拂整齊身上朝服,大步邁入堂中。行走中,賈似道目光愈見冰冷,箭一樣射過來,仔細看去,那目光中卻帶了些希望。他還在盼望我附和他的意見麼?

而文天祥止了與陸秀夫的爭吵,熱切地看著我,這位義膽雄心的英雄一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他肯定希望我讚成堅決抵抗了吧。

而其他臣子,文及翁、倪晉、張炎、劉伯聲等百數十人,同時靜了下來,睜大眼睛看著這位炙手可熱的常勝將軍走入殿堂正中。也許他們認為,如今是二品大將軍的徐子清,一語便能為是戰是和定了乾坤。

青煙繚繞的銅鶴、白玉雕琢的九級台階、盤龍飛鳳的三座金鑾,在眼裏愈演愈清晰。隨著步履前移,我已在這刹那間下定了決心。

撩起三品補服的前擺,我曲膝跪下,不發表什麼意見,惟高聲對殿上三位婦孺奏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三宮陛下,臣,隻請與韃子決一死戰,雖千萬人,吾往矣。”字字擲地有聲,鏗鏘昂揚,金石般在青磚朱壁上來回碰撞。

舉行朝會的垂拱殿靜得如一團死水,隻有我的聲音在翻滾。卻於這時,突然傳來若有若無的一聲歎息,如利箭一樣直襲得我胸口浮起令人窒息的痙痛。我知道是誰,是賈似道,他對我失望到了極點。

我將頭更埋低,等待著三宮聖上的反應,一邊冷笑想道:你是曆史裏的奸臣,我已救過你一命了。我不感謝你,你也別責怪我,咱們兩清,如今便分道揚鑣吧。

正想著,賈似道的親信廖瑩中突然斥罵:“驃騎將軍是妄人麼?丞相苦口婆心說了那麼多,將軍居然頑固不化。”

胡應炎在朝堂裏被提了一級,現在是正四品將軍。有這樣的身份了,便能在廟堂堂而皇之的說話了。有人斥他主帥,便喝道:“驃騎大將軍是你能教訓的?敢罵他是妄人?”

話剛說完,便劈劈啪啪響起連串的跪拜聲音,與我合軍回援臨安的朝庭重將孫虎臣,領著我的舊部----陳昭、尹玉、餘顯等人俯地跪倒,叫道:“臣等同請三宮陛下定作戰決心。”

張世傑、文天祥、劉師勇等人沒甚說的,跟隨拜倒,哭泣大叫:“請早日下定決心,與敵決戰到底。”

垂拱殿密密麻麻跪下一片,哭泣聲嗡嗡響徹肅穆幽隧的殿堂,使這座金壁輝煌的宮殿充斥著滿滿一遍愁雲哀霧。

賈似道那一幫主和臣子間隔著站立其中,麵麵相覷,顯是不知立好跪好。而他自己隻曉得目瞪口呆,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謝太後臉上陰晴不定,眼中露出茫然,低頭看著階下或站或跪的臣工,呆了許久,才歎息一聲,起身抱過前麵怔忡的小皇帝,由宦官攙扶著往內宮而去,邊走邊說:“此事先擱置,明日早朝再議。眾卿退朝吧。”

群臣磕拜,恭請三宮退朝。等三宮聖上遠遠去了內宮,兩幫人方才魚貫而出。行走當中卻仍為戰、和選擇而爭吵不休。秀王雙目紅腫,由文天祥和趙時賞陪著走在最後,張世傑也要過去安慰兩句,轉頭間見我離那裏近,便掉頭隻管往外走,竟不屑與我一路。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我搖頭苦笑,又見著賈似道在前麵不遠處,於是自己也放慢了腳步,免得雙方見了麵難堪。

胡應炎從後麵趕上來,已經是三品將軍的他平生第一次登上廟堂,還在皇宮裏放言廖瑩中住嘴,隻把自己興奮得到現在還紅著臉頰。他對我嘮叨著,我卻不理他,隻想著賈似道。

現在任誰都知道我是賈似道的親信,可誰也沒想到我公然反對賈似道的策略。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還大大地擄了大丞相的麵子,特別是在他與陳宜中針鋒相對的時候。

唉,他調我回京的的原意,一是希望穩定臨安周邊的戰局,二是希望藉由我來強化他的權勢。可是現在,我卻偏偏和他唱起了反調。這麼一做,那些反對他的人,那些嗅覺極其靈敏的人,立即便會猜到我與賈似道麵和心不和,隻怕越見加快倒賈的腳步了,甚至會肆無忌憚地做。不是麼,以前還有我在外麵與賈似道遙相呼應,引為他的外援,倒賈的人與其爭權奪利時,還會提防著我。現在麼,嘿嘿,使著勁兒幹吧,原來丞相與驃騎大將軍不是鐵板一塊啊。特別是大將軍的心腹胡應炎,還當庭喝罵賈似道的親信廖瑩中。

由此可想而知,大丞相會是如何生氣了。

想著想著,我突然一樂:嘿嘿,賈似道生氣管生氣,可他絕不敢與我決裂。他想要在朝堂裏站穩腳跟,那是缺我不可的。老練的丞相會把太後稱之為國家柱石的驃騎將軍推到自己對立麵去嗎?哼哼,除非他不想當丞相了。

陳宜中也走在我前頭,這時回過頭衝我笑笑,又迅速掉頭回去,快步趕上秀王。

我回他一笑,笑容迅速爬上整個臉龐,而心情頓時寬暢,隻覺愉快之極。

陳宜中在這次朝會裏說話甚少,也沒有怎麼頂撞賈似道,可這並不代表他和賈似道的矛盾得到緩和。因為我從他的笑裏看出一個好玩的內容,那就是,對我讚賞。嗯,讚同及欣賞。

陳昭也跑攏身邊,笑道對胡應炎說:“胡大哥威風啊,竟敢當著三宮聖上的麵喝罵大臣。”胡應炎便露出自豪的表情。

再看看陳昭,這小子表揚著胡應炎,他同樣也是滿臉得意之情。哦,他在得意自己升任從四品將軍了。

我也在得意,腦子不斷閃現出一連串成語:左右逢源,遊刃有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是麼,以我現今屢敗韃子,全天下皆以我賴之為安的威勢,隨便投去哪一方,那一方便能立即在朝庭裏大張其勢力。

蒲壽庚跑了過來,擎住我手不讓走,便與他合作一處,笑笑談談地出了大內。

經攀談才得知,這人現任泉州知府,有事來京,恰巧遇著本次朝會。

這人爽朗,還說及他的舊事。原來蒲壽庚當官之前是大海商,羨慕南宋物寶天華,便定居不走了,一邊拿錢捐了個小官。而後步步高升,竟做到了南宋第一大通商口岸的父母官。

他指指後麵跟著的另一名阿拉伯人,介紹道:“家兄浦壽成,為下官簽事,同時打理海上生意。”

浦壽成跑上前來,唱個諾,說道:“小人早聞大將軍威名,心中仰慕,隻是無緣得見。今日見著將軍,方才圓了心中願望。也許將軍不知,小人打理的生意,與您的北洋多有合作,至今尚有幾紙契約等著履行。”

我問他為何沒有履行,浦壽成笑著說:“北洋物產出奇的好,以至供不應求。我們隻得排隊等侯。”聞言皆是嗬嗬笑了一番。回頭又瞧秀王等人,卻不見蹤影,向兩位阿拉伯兄弟告了罪,吩咐部下將領各自行動,便返身去找。結果遍尋不得,當下孤身一人回到那座巨大的禦賜府第。

遠遠地便見到蕭歌在院子裏舞劍,自跳躍閃回中看到我,嘻笑著跑過來,溫溫柔柔侍候我入了內室,再掌了燈,拿來文衫換下我身上朝服,自己麼,便坐在一邊拿布巾擦拭朝服上沾染的灰土。

她不時瞧瞧旁邊看書的主子,也許想起什麼,放下布巾,走出書房,稍後迤邐進來,端杯熱騰騰的參茶,笑著催我喝下。

我問她:“怎的有了人參,記得你未曾買過呀?”

她答道:“是朝庭隨這院子賜下的。”

歎息一聲:“唉,公子隻知作戰行軍,成日忙於公事,不曾享受過什麼,參茶喝得少,連這大宅子也是頭一回住上,真是苦著你了。”

今兒怎麼突然說這話,驚奇地回頭看她,蕭歌眼中盡是傷感,仿佛憐惜著她的公子。終忍不住哈哈大笑,伸手拍拍這個小小心思的姑娘,笑道:“蕭歌懂事,真是我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