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卻已經沒有了額娘。阿瑪向來不習慣與女兒交流,席間卻特意囑咐了都勒氏和鄧氏要對我與二哥多加照顧。兩位姨娘雖然滿口答應,但我深知不過是討好父親的說辭。
守歲,是要為父母祈求多福多壽,我想著遠在三百年後的父母。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想到了年紀輕輕便去世的額娘,若是在三百年後,她這樣的年紀應該是芳華正茂的。我心中不由惋惜,又想到自己如今的狀況可能也不見得會比她更好,想到這裏,我心中更是憋悶,留了絹兒在房裏,一人到庭院走走。
今夜除了額娘的房間,處處都亮著燭光,我不知阿瑪是在都勒氏還是鄧氏的房裏。隨後又覺得這都與我無關,一個人走著,天上突然下了雪,黑漆漆的夜裏,雪倒有了光亮,像是點點繁星飄然而至。我伸手去接,見它們在手裏融了,留了一手的濕。我站在原地,直到絹兒出來找我:“小格格,你怎麼穿這麼少站外頭?”絹兒喊著,一邊將鬥篷給我披上。
她匆匆出來,也穿得單薄,我不好意思,隻得隨她回屋裏去。她替我抖去身上還未化盡的那些雪,又拉著我坐在火爐旁。額娘去世後,一直都是絹兒照顧我所有的起居,我心中不是不感激的,這樣的夜裏,我有了種與她相依為命的感覺。
年後的天氣依舊很冷,這是我在這裏的第二個年頭了,回去的事情似乎變成了奢望。想著當初剛來時一心想著回去,想著劉洋,想著那邊的父母朋友,現在都變得那麼不可及,就連劉洋也似乎有些模糊。
我心裏有些害怕,怕我這樣待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認了這樣的命,忘了過去的人,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誰。我依舊將自己封閉在藏書樓的小空間裏,減少與這個世界太多的接觸,我細細想來,原來自己真正害怕的或許是失去自己。
因為康熙的南巡,阿瑪這些日子都不在家中。我在年裏著了涼,受了些風寒,這幾日裏尚吃著藥,覺得口苦,便要絹兒去廚房取些過年時候存著的蜜餞來。回來的時候,絹兒臉色不大好,我見她帶著一罐蜜餞回來,便也沒有細問。
誰知到了晚上吃過飯,都勒氏卻讓絹兒跪下。我雖不知來龍去脈,但也知道不妙。她口裏說絹兒無視尊卑,卻沒把事情說清,我見絹兒被罰,許是有些急了,便要她把事情說清楚,不能憑白罰了我房裏的丫頭。
隻那麼句話,便生出了事端。我這才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額娘不在了,都勒氏如今儼然成了個當家人了。
好歹,都勒氏還不敢太過,數落了我幾句——不過是些不敬尊長,驕縱手下人的話。絹兒受了些罰,罰跪到了半夜。我偷偷留了些糕點在她房裏,自個兒躺在床上,也並睡不著。
第二日,絹兒照例來伺候我梳洗,我這才來得及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原來,絹兒前一日替我取蜜餞時,恰好剩下最後一壇,姐姐的丫頭春桃也正好來取。絹兒沒有細說當中的事情,但我也能想見,想必是發生了些爭吵,而絹兒也顯然因為前段日子積壓著的怨氣,並沒有任何的讓步。
蜜餞是被她帶回來的,都勒氏那頭的不依不饒,想來也是這個原因。絹兒很是自責,總覺得因為她連累了我受委屈。我笑說她:“這都勒氏哪裏能喜歡我,古來每一房都是各自盤算的,額娘如今不在,她哪裏還能容我。她怎麼能不趁著這個機會給我個下馬威,替自己提升在府裏的低位呢?我們今後少和他們接觸,有些事忍忍也就過了,沒必要給她個理由算計咱們。”
絹兒一愣,隨即看著我,慢慢地說:“小格格今天講話很不一樣,總覺得特別,特別成熟。”
我吐了吐舌頭,這才想到自己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哪裏該是我說的話呢?
好在絹兒的心思並不深,顧左右而言他之後,絹兒再也沒有提起什麼。
之後的日子,都勒氏與我相處並不算好,可也沒有再起過太大的爭端。都勒氏的心思我還是能揣摩一二的,說到底不過是多年積壓的那些妒恨。
阿瑪在一個月後回來,也算風平浪靜了一段時日。一日,我在藏書閣裏練字,這已然成了我這些日子最大的愛好,如今我的字也漸漸有了樣子,已不比當初剛來時。阿瑪不知何時進來,絹兒叫了一聲老爺,我才發覺,放下手上的筆給阿瑪請安。
阿瑪走到桌前,一聲不吭地拿起桌上我剛寫還未幹的一幅字。阿瑪看了一會兒,我也不敢說話,隻站在一旁。藏書閣裏一向不大明亮,我借著外頭射進來的光線看阿瑪的臉,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像老了十歲一般。
阿瑪皺著眉看著我的字,最後終於放下看向我,說:“宜安啊,你額娘去的早,以後你要多聽兩位姨娘的話,畢竟她們是長輩。”話到此處,我頓覺心涼。阿瑪又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又是指婚給阿哥的,如今歲數也該學著些女紅,像你姐姐這個年紀的時候,這些已經不在話下了。阿瑪知道,你比你姐姐聰明,不過到底是女孩子,整天待在藏書閣裏你也不能考狀元啊。阿瑪聽你姨娘說了,她也是一片心,教你些女孩子家該學的東西是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