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祖母笑了笑,蒼老的上揚的唇角,滿是酸澀,“這就看你們姐弟的緣分了,”片刻之後又道,“即使見了,怕是也不認得了。”
不會的,怎麼會不認得呢。鈞兒的身上有一枚長命鎖,她這裏也有一枚同樣的。她還記得鈞兒被領走的時候,還不太會說話,所以就一直哭,銀鎖上的鈴鐺嘩啦啦叮鈴鈴地響。她想救他,可她的力氣自然比不過父親,母親當時被父親鎖在房中,瘋了般的喊啞了聲喉,卻無濟於事。為此事,昭兒一直都不明白祖母,她是父親的母親,卻隻知道歎息,她為什麼不阻攔。如果她阻止父親這麼做,至少母親不會鬱鬱而終。
……
酈陽與瓊州是截然不同的,沒有瓊州的慵閑舒朗與淡煙流水。酈陽威嚴不失柔美,肅穆不失繁華,與母親曾無數次描繪的帝都,一模一樣。尤其被初春消融的雪水清洗出一派明麗,青瓦簷角星星點點的水珠微微刺痛著昭兒的眼睛。
她隻知道這是生養了母親的地方,可當她被祖母帶至那座府邸前,她才明了,母親竟然生在這樣顯赫的門庭。
侍從聽了祖母的話,一臉將信將疑的神色,打量了她很久才進去通稟,出來時便換上了一臉冷漠和鄙夷,衝著祖母字字理直氣壯擲地有聲。
“鄂陽姑娘早夭,十四歲的年紀上便沒了,連許好的夫家都未及過門。你是哪裏來的刁民,來此信口胡煞,還領來個孩子辱元府門聲,玷我家姑娘的清白。”
祖母似是急了,待要爭辯,可是話還沒說完,那人就開始趕她們,邊推搡邊嚷嚷叫她們快走。
她怕那人傷著祖母,便拉著祖母往遠處躲。祖母年邁的腳步踉蹌地幾乎跌倒,卻依舊不甘心,“元大人如何竟狠心至此,他的女兒已經死了,死在瓊州了,留下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你們不認她,是叫她流落街頭不成!”
祖母擋著侍從的驅趕,目光從朱紅色的府門深深地望進去,似乎是在奢望裏麵的人能聽見她的話。
昭兒在一旁不住地勸慰:“走吧,祖母,何故這樣被他們羞辱。”
這最後的希翼隨著府門的轟然緊閉而告終,回應祖母的隻有兩枚獸首銜環輕輕地晃動,發出由強至弱的擊響。
這一幕是令人難以忘記的,以至於很久過去了,還能頻頻出現在她的夢境裏。祖母靜靜地佇立在尚書府的石階下,任憑兩扇緊合的朱門在她那看穿了世間百態的渾濁眼眸中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紅色。就在那一瞬間,昭兒似乎感應到了母親,就在一個未知的角落默默地注視著她們,飄忽著陰陽兩隔卻又似真實存在的幽幽笑意。
尚書府的府門已經關上了,可是祖母還是對著它望了很久,執著地令人不可思議。就好像還在等待著什麼,可是神色中卻又看不出一絲希翼和期盼,就好像一尊石像。
直到昭兒輕輕地叫她,然後小心地搖晃著她枯瘦的手臂。她似是才回過神來,拉著昭兒走開。
祖母離開的時候,竟再也沒有回過頭。
“你外祖父真是狠絕了心,”祖母搖著頭,碎碎念叨,“你母親已經死了,父親也死了,當初千錯萬錯,如今也都算是遭了報應。可是他們竟然不願意認你,你看看,你這活生生的性命,竟然抵不起元家的門風。”
昭兒此時心下已經明了一件事,外祖父家不要她,他們不許她進門。為了來酈陽,祖母變賣了那麼多東西,全部耗費在路途中,可是外祖父家竟然不要她,這一來,打破了祖母所有的籌劃,幾乎是堵死了她們的退路。因為來的時候,祖母怕是根本就沒有想過什麼退路。
她猜不出,眼下這情形,祖母準備怎麼辦。
祖母握著她的手漫無目的地走,經過街邊的小攤販,取出一枚銅子換了半碗餛飩擺在她的麵前。她用勺挑出一個最大個兒的,送到祖母口邊,祖母搖著頭直躲閃,說自己不餓。可是終究拗不過她,若是不吃,她的手就會一直舉著。
餛飩連湯帶水的很燙,祖母嗬著氣,竟然衝她笑起來,上揚的唇角卻難掩疲憊。記憶中,祖母很少笑的,尤其自從父親出事以後,她就沒有再笑過了,不僅是她,還有母親也一樣。
吃完了,她們又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裏,但是不能總坐在那張桌邊,麵對著已經空了的碗。於是,祖母起身帶著她繼續走。走在奢華的酈陽城被雪水清洗的亮晶晶的青石板路上,心間淨是茫然。
祖母帶著她,走到一座石橋邊坐下來,一番長途跋涉,加之希望的轟然崩塌和難以忍受的饑餓,讓祖母心力交瘁,隻是說要歇一歇,誰想竟帶著她坐至次日的天明。酈陽的夜風比瓊州要陰冷很多,又是正值春寒,夾帶著橋下的水寒,鑽進幾乎凍硬的棉裙,浸透了原本溫熱的骨血。祖母將她摟在懷裏,然而,還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