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林蔭中的沈陽浩特(1 / 1)

同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不像大江健三郎那麼卑下。在瑞典皇家學院的頒獎儀式上,大江的謝詞一派懇切的恭維。對瑞典、對皇家學院和諾貝爾獎,描繪它們的偉大。川端非也,他像一位禪定的和尚,在頒獎會場上說了一番冗長的、龐雜的、關乎自我內心世界的言論,題目叫《我在美麗的日本》,說一休與千利休,說光風霽月,與諾貝爾獎——我稱之為諾貝爾硝酸甘油炸藥獎——無一絲一毫幹係。而幾十年之後,日本新上任的總理大臣安倍晉三的治國方略就叫“美麗的日本”,意謂建設一個和平的、幹淨的、寂而美又不招世界討厭的日本。

這番話的緣起在,我在不久前的國外遊曆中,常有人問這樣兩個問題:

一、你從什麼地方來?

二、你住的地方好嗎?

問我的人不是瑞典人,是俄國的圖瓦人、布裏亞特人和霍林人。他們長著亞洲式的突厥人的麵孔,是蒙古人的支係。我盤桓之處,從貝加爾湖東岸至西岸,履及森林、山地和草原。

“我的家在中國沈陽。”

這句話轉譯成英語、俄語,再譯成圖瓦語或布裏亞特語之後,“沈陽”這個詞出現各式的發言,像麵團被揉成不同形狀,好幾張臉上帶著期待。有人輕搖頭,沒聽過。

“噢,”一個在德國留學的圖瓦藝術研究院的教授說,“沈陽浩特。”

“浩特”是蒙古語“城”的意思,像俄語的“格勒”。他們說,對中國隻知道“北京浩特”和“上海浩特”。

“談談你的城市吧。”一個名叫翁達的呼麥歌手說。

我們坐在大、小葉尼塞河彙合處岸邊的蒙古包裏,對麵山坡用白石子擺出100米長的佛經六字真言。身邊的樟子鬆把香味甚至留在衣服裏,第二天早起還能聞到。

“談一談你的城市。”這話題多淳樸。這些人從小與森林為伴,視野裏沒離開過鬆鼠和鳥兒。對我的城市,說些什麼?沈陽的地鐵、高樓……

有一位叫薩彥的歌手問:

“沈陽浩特樹多不多,有沒有河流?”

好,樹與河流,對人間居所而言,比高新科技更值得交談。薩彥梳一條過腰的大辮子(這裏有男人留辮子,剃除兩鬢。問,答:“滿洲發式。”)。

沈陽的樹越來越多。我騎自行車遊大二環,過工農橋就與綠蔭大道融合,經渾河橋、富民橋、長青橋,再走明渠,人榆樹屯苗圃,直至輝山,樹的河流環繞半個沈陽。“一條大河波浪寬……”如果這條河是林木之流,樹葉是顫顫的微光,樹冠是起伏的波浪,大二環的濱河路渾如碧波蕩漾的大江。公園的林地是湖泊,街樹是溪流,灌溉沈陽,恩佑沈陽。沈陽在“重工業基地”這些美譽之外,悄然變身成為綠城,與草木結縭,同自然共棲。

20年前,我剛來到沈陽,時逢五一假日,曾見市民像難民擁入北陵公園。停放的自行車一輛挨一輛,從公園門口排到遼寧大廈,400多米。車把閃閃發光,令人目瞪口呆。我曾多次向人講這一所見,什麼叫人流洶湧,什麼叫人海茫茫。有一天忽悟,人無綠地比羊還可憐。假期過後,北陵公園的綠地回歸黃土地,更可憐。而今,尤其近年,沈陽的綠地大麵積添加,再不會出現當年那一幕了。

我所遇到的圖瓦人臉上寧靜。高山裏的風吹過幾百裏鬆林後再吹到他們臉上,才有這樣的寧靜。在圖瓦,有一群麻雀像霰彈向我撲來,靈巧地繞過我的臉,飛過去。它們不怕人,也近於頑劣。他們和我交流呼麥(圖瓦語稱為“呼美”)、蒙古長調,聽我講述沈陽。我所說的沈陽浩特不關工業、樓房和電子產品。沈陽人傍晚在街頭喝啤酒、跳秧歌街舞,唱二人轉布魯斯,有一條大河叫渾河。樹嘛,沒西伯利亞多,慢慢地,會越來越多。以後,城裏的鳥鳴比車鳴喧鬧,在街上不用走太遠就見到河流,像莫斯科浩特和倫敦浩特一樣。小學生作文宛如1968年川端康成於斯德哥爾摩演講稿的句式:“我在美麗的沈陽。”

川端對美麗是這樣詮釋的:“大自然無處不在,傳統與文化無處不在,和平貫穿人與人、人與自然與動物之間。”有句話叫:“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人所適居,亦為動植物適居,而“隻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那是洪荒,而非美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