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草原像一塊被雨水淋濕的氈子,太陽升起後,開滿鮮花。白色的道路和氈房兜在上麵,像剛剛打開的一幅地圖。小鳥兒翻飛,挑選地麵上哪一朵花開得更好。河流四肢袒露,是大地脫去衣衫露出的銀白色肌膚。

大地洗浴時,身體在陽光下閃光,它波浪的肋骨裏藏著魚的秘密,沙蓬和旱柳走到岸邊看石子底下的金屑。

我開車去紮陵湖,路邊草灘站著兩個小女孩,手裏拿著野花。她們用靦腆節製笑的熱烈,原來是鮮豔的衣褲被太陽曬褪色了,而腮邊如胭脂那麼紅。這裏沒有人煙,兩個孩子像從地裏冒出來的。這裏的土地生長異乎尋常的生物,包括胭脂紅的孩子。她們如同歡迎我,雖然不知我之到來。看到這樣的孩子,為之情怯,仿佛配不上她們的清澈。

所謂“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這句歌詞在青海極為寫真。大城市的人不會對外來者生出這樣的邀約。淳樸的牧民,特別是孩子們笑對遠方的來客,敬意寫在臉上。茫茫草地上,不需要問誰是遠來的人,一望即知。

說起來,想都想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尊敬與愛一個陌生的闖入者呢?

這與他們的價值觀相關。牧人們在草場支蒙古包,地上釘楔子係繩。搬走的時候,拔出楔子,墊土踩實,不然它不長草。不長草的泥土如同有一處傷口,用蒙古人的話說——可憐,於是要照顧土地。他們撿石頭架鍋煮飯,臨走,把石頭扔向四麵八方,免得後來的牧民繼續用它們架鍋。它們被火燒過,累了,要休息。這就是蒙古人的價值觀,珍惜萬物,尊重人,更尊重遠方的來客。

在湖邊,我下車走向拿花的女孩。她們猶豫一下,互相對視一下,忸怩一下,突然唱起歌來,是兩個聲部,蒙古長調。

如此古老的牧歌,不像兩個孩子唱的,或者說不像唱出來的。歌聲如鳥,孩子被迫張嘴讓它們飛出來。鳥兒盤旋、低飛,衝人雲端。在這樣的旋律裏,環望草原和湖水,才知一切皆有因果,和歌聲唱的一般無二。歌聲止,跟孩子擺擺手上路,這時說“你們唱得真好”顯得可恥。

腳上的土地綠草連天,沒一處傷口。在內蒙古,由於外來人墾荒、開礦以及各種名目的開發,使草原大麵積沙化。沙化的泥土不知去向,被剝掉綠衫的草原如同一個豐腴的人露出了白骨。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不知怎樣生存。800年來,他們沒來得及思考放牧之外其他的生活方式。

青海的雲,是遊牧的雲。雲在傍晚回家,餘暉收走最後的金黃,雲堆在天邊,像跪著睡覺的駱駝,一朵挨著一朵,把草原遮蓋嚴密。不睡的駱駝昂首望遠,是哨兵。到了清晨,水鳥在湖麵喧嘩,雲伸腰身,集結排隊。雲的駱駝換上白衣,要出發了,去天庭的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