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事兒,先察覺的並非自己,而是別人。
且不說出生這麼大的事兒,自己沒察覺,感覺像坐滑梯一樣,勢不可擋來到人世,是母親和接生婆察覺“他來了”。
也不說一個人喝醉了,自己不覺。雖然酒是一口一口喝的,但找不到醉與醒的分界線。醉者覺得沒醉,周圍的人看出他醉了,而且能看出幾分醉。
這些都不說,是處在無意識與意識喪失的狀態。說人再精明,看自己也沒別人看得準。
我30歲生日在丹東五龍背賓館度過。先洗澡,後照賓館鏡子。嗯?發現腦門有一根白發,亦驚亦喜。白發像專門長出來的,我拔出放進艾·巴·辛格的小說《盧布林的魔術師》第61頁中間,當時正讀這一頁。魔術師雅夏當著一堆婦女的麵開一把複雜的大鎖,說:“一把鎖就像一個女人,到了火候‘啪’就開了。”
我發現自己所謂“第一根白發”算不上精明,它可能早就有了。有一個人對我說:“我頭發一點沒白。”他前麵頭發未白,後頸白發多得像野鴨屁股,隻是沒人跟他說。
白發是小事。說一個人身體出了毛病,也常常由別人先發現。街上見麵,這人說:“喲,你臉色可不好。”那人摸摸臉:“是嗎?”到醫院一查,多半有一些問題。自己照鏡子,卻看不出來。
人——大多數人——看待自己跟別人持有兩套標準,包括白發、臉色、性格、能力及其他。潛意識裏,人對自己的袒護都能到諱疾忌醫的程度,因此眼神不準。
有人從耳朵眼兒往外長毛,別人看到,知他老了。他不知,覺得自己活力四射。
有人唱卡拉OK,覺得自己像帕瓦羅蒂,別人聽了像渴驢喊水。有人寫字自比草聖張旭,別人看了認為他敢寫而已。
有人覺得自己有魄力,別人看出霸道。
有人覺得自己隨和,別人看出詐。
有人覺得自己是“朕”,是巴頓將軍,是先知先覺,但誰都看不出也猜不到他所期許的人物身影。你還是你,就這麼簡單。
人人都能看出別人身上的皇帝的新衣,自己大多也披一件皇帝的新衣。彼此之間,隻是衣的款式、流行元素、長短肥瘦不同而已。老與不老以及唱歌、寫字是小事,說,把樹立自信心與狂妄區分開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子李耳早就看出人人愛穿皇帝的新衣,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但知人之智者卻不一定自知。
真心誠意是做人大境界,其核心是“誠”,是實事求是,是自省,是明白好歹。這樣的人並不多,孔子是這樣的人,還有盧梭、牛頓、維特根斯坦,胡適等人,總之很少。多數人,包括我,每天披著皇帝的新衣在街上徜徉,溜溜達達,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