謾罵的“謾”是怎麼一種情態,不得而知。罵,是以敵意的態度、惡毒的語言攻擊對方而逞快意。
30年前的“文革”對中國人有深刻的影響,在各個方麵,其中一方麵是開掘了全民族的謾罵能力。罵,與其他的事物不同,若想讓他罵得暢快,先要把他內心的惡引出來。“文革”誘發、培育了民族整體的惡。
一位修習漢語的外國朋友說:“你們(中國人)特別會罵人,哪個國家的人都比不了,這是非同尋常的能力。我們(他是俄國人),隻有像果戈理這樣的諷刺作家,還有底層富有才智的農民才會長篇大論地罵人。”他——俄國赴華訪問學者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瓦連京先生說得很誠懇,沒有貶低吾國吾民的意思,而在羨慕。他們急眼之後,憤怒之後,最多說出“你這個渾蛋”這樣的話,僅此而已。對我們來說,上述罵語隻是一篇跌宕起伏的罵人篇章結尾處微不足道的點綴,而所謂“大罵”,需要大量明喻、暗喻、旁征博引、舉一反三,要與生殖器官與祖宗八輩相關聯。
不會罵人的民族多麼幸運,像曆史短暫的民族幸運一樣。罵人隻展示自己的惡。
所以有“惡言一句六月寒”之說。
在中國,講罵人,老百姓罵不過文人。文人以廣博的曆史知識、準確的記憶力、高超的文學手法集萃於罵,或在電視上開講。這種人以不要臉占據有利地形,縱橫開闔,指天畫地。罵人不奇怪,怪在有市場。當惡的花朵豔麗蓬張之際,心中有惡的人見之無不歡欣鼓舞。罵人的才俊不僅懂曆史與法源寺,不僅擅長律師的訴訟功夫,還有一般人不具備的大惡:不忠、不信、權變、逢迎、設局、背後一刀、記陰賬,等等。
文壇中還有一個不尋常的現象,學術爭論一旦進入實質,會立刻變為對罵。也就是說,一方還在闡揚學理,另一方進行人身攻擊。搞學理之人一見光火,馬上棄學理如敝屣,轉而罵之鬥之。看客喊過癮,媒體稱之為“爭鳴”以及“200×年文壇×大事件”。起哄的、架秧子的,謾罵雙方紛紛以得勝者的姿態傲視四方。
有人求出名苦悶至極。他們覺得靠在作品中傳播愛博名太慢,心中也沒有愛可傳播,便用恨與罵來吸引眼珠。如果靠罵博名還不夠,小子又覓得一招兒,罵名人。像蚊子、臭蟲、螞蟥一樣攻擊眾人關注的名人。名人終於有了反應,罵人者覺得暴得大名。
民族的文化有許多十字路口,也就是聰明智慧不一樣的發揮之地。投入科學是福祉。投入珍玩器具,雖然不能保家衛國,也算工巧。而罵人——不光文人,各路人均精於罵人、樂於罵人,能給後代留下多少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