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老病死”四字中,最生困惑的是一個“病”字,跟生與死都搭邊兒,又都不明晰。如果認真地探究什麼是“病”,會像剝洋蔥那樣,讓人流淚,但最後什麼都沒有。洋蔥並不像桃李,有一個核的存在。
但無數的人處在種種不安的境遇裏。他們的苦惱是可以在人體除頭發指甲之外的所有器官後麵加上“痛、癢”等帶“廣”的字眼,肢體不適之外又有焦慮、憂鬱等神經方麵的問題。有人說,從廣告中可以看出一個時代的精神。倘若如此,醫生和藥物已在我們的時代占據了很大的份額,電視天天如此。這些廣告的麵世,據說已經是經過限製的,否則午餐時分的痔瘡廣告,女性、兒童和體育節目中的性病、皮膚病廣告會讓人目不暇接。近年,在我經過的不同省份的城市中,幾乎每一根電線杆子都貼著性病廣告,每家電台都在談糖尿病和股骨頭壞死,而治病疑難雜症是每一個部隊幹休所門診必備的絕技。另一方麵,人們所看到的中國人的體質狀況,明顯好於曆史上的各個時期。這麼多“病”與“藥”的存在,我寧願相信它是人們在粗獲溫飽之後的調整、社會矛盾凸現、期盼長壽目標、信仰缺失、人口爆炸所造成的社會整體耐受力降低,以及環境惡化等社會行進的伴生物,而不是“病”。
醫學的實證性,可以確鑿觀察到病菌與病灶,譬如名稱幾乎富於詩意的“金黃色葡萄球菌”以及某種潰瘍。這是病的原因以及後果,卻不是病本身。人可以由於一種原因而生病,如上例所稱金黃色葡萄球菌的感染,人仍然有一百種理由不生病,從跑步到心平氣和,一直列舉到一百種以上。在同樣一種環境中,受到病菌或病毒感染的隻是一部分人,其中體弱者居多。從流行病學的角度看,病是相互傳染的結果;從人體免疫學的角度看,病是免疫能力低下的結果。因而,病是一種標誌,而不是本質。在哺乳動物當中,有些流行病,譬如感冒——其規範名稱叫“卡他性鼻炎”及咳嗽等症隻在人類之間傳播。一些常見病,譬如腰椎間盤突出、高血壓,也隻在人類間發生。從上呼吸道的結構看,狼也應傷風,但它們不傷,而腰椎間盤突出不在動物中發生。由此可知,這種“病”明顯是人類的行為後果所致。因此,所謂“病”之存在,與其查之於外界,不如說是人的護衛係統出了毛病。我認識一個人,他差不多每次在領導訓斥之後的一小時內,先打噴嚏,然後發燒——沮喪也導致感冒。按照托馬斯·劉易斯博士的觀點,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免疫係統,強大得足以抵禦任何疾病。在許多情形下,吃藥甚至都是多餘的一件事。如果沒有免疫係統的強力,人類早已死光,甚至動物們也生存不到今天。而在這麼強大的免疫係統的運作下,人還不斷生“病”,這是對進化的反動。
一個人感冒了,並不是他喪失了免疫係統,而是由於他個人的原因使這個係統出現了故障。情緒低落與焦慮容易使人感冒,這意思是說這種狀態抑製了免疫係統,在此,“病”乃是自己的情緒。換一個例子說,負疚感導致內分泌紊亂,飲酒造成消化道血管硬化;吸煙會引起包括腦血栓在內的多種疾病。一句話,是人的情緒與行為導致了人體的某種變化,這種變化的實質是一種適應,譬如脂肪肝是為了適應酒精,痰是為了適應煙霧;尿糖增多是適應胰島素分泌不足。當這種適應形成之時,就成了“病”。許多“病”人喜歡問醫生“這病是怎麼得的”,這話實在應該反過來問自己。一個人采取錯誤的生活方式,並將其結果積累到自身無法承受的程度時,醫院就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