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 想念阿爾巴尼亞(1 / 1)

50年代出生的人,懷念的觸角很容易延伸到阿爾巴尼亞,它曾經是我們的朋友。

有一年的建軍節,我在廣播中收聽到國際部長——不是林彪,而是另一位元帥——發布的文告。他說,天下大勢已成為世界農村包圍世界城市的定局,亞非拉為農村,美國是城市。世界農村將以星火燎原之勢攻陷美英諸國。我聽後,上街買了一副綁腿,如我軍主力部隊那樣在腿肚子打出“人”字形,睡覺也不褪,打了一個月,等待招募我們的人到來。那時,腦中時不時環繞元旦社論的一段話:“一頂頂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發,美帝國主義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塊安靜的綠洲。”這是夏青的聲音,鏗鏘然。當時,“農村包圍城市”的說法是一個著名的論斷。

在這樣的局麵裏,阿爾巴尼亞的名字常常從廣播裏傳到我們耳邊。在露天電影的“加演”中,一般都有毛澤東熱情接見他們的紀錄片,人們也能借此見一見卷毛凹眼的洋人,這在當時少見。阿人在毛主席麵前沒啥拘束,好像剛從前線回來,一副懇摯的同誌情懷。這時,我們在下麵(銀幕下麵)心裏也熱乎乎的。

提起《寧死不屈》,知道者多否?這是一部阿爾巴尼亞電影,“文革”中穿插放映於八個樣板戲之間,可以看到珍貴的戰鬥情節。一般說,孩子都有暴力傾向。樣板戲中“呼鏗呼鏘”的虛擬搏鬥場麵,滿足不了他們渴望“殺得屍橫遍野”的欲望。《寧死不屈》當然也沒有殺得屍橫遍野,但不時有人拿衝鋒槍向山下掃射,也不錯。最動情的是一段吉他彈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上山、春天、遊擊隊,多刺激。這種帶洋味的小調式歌曲,切中我們下懷。童年時,盟公署家屬院破衣爛衫的孩子們,攢集於水文站丟棄的一艘舊鐵船上,用吼音將此歌唱到天黑。睡覺前,我們尚能感到嗡嗡的悲壯之音,揮之不散。那時罕聞外國音樂,沒有麥當娜,沒有平克頓與蝴蝶夫人的對唱,也沒有史瓦辛格的嗜血小影碟。

我們熟悉地拉那——阿爾巴尼亞首都——斯堪德培廣場上的那座白色雕像,熟悉阿爾巴尼亞的紡織女工和斯庫台的礦工。國際部長巴盧庫同(後被霍查槍決)相貌和藹,白發的謝胡同誌(也被槍決)是他們的二把手。他們常到中國來,在紀錄片上,我們一望就能分清誰是誰。阿爾巴尼亞的國旗在紅底上有一隻黑色的山鷹,彪悍醒目。毛澤東稱他們是“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並書贈王勃的送別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此句脫胎於曹植“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贈白馬王彪)。估計他們不一定懂,一點心意吧。阿爾巴尼亞的藝術家來中國演出時,男人穿緊身黑馬甲和肥碩的白燈籠褲,兩撇胡子極為神氣,在人民大會堂的舞台上旋轉著,的確有一點像鷹。霍查執政後,立法宣布真主與上帝已經死了,清真寺與教堂變成了倉庫。那時並不知道他們是一個穆斯林的民族。恩維爾·霍查在1985年4月逝世之前曾經說,阿是“世上唯一真正的共產主義國家”。後來兩國絕交,聽不到那邊的消息了,因此不知“真正的共產主義”是怎樣一種景象。

近來零星看到中阿交惡的一些內幕,包括阿方的“壞人壞事”,這並沒有影響到那個時代的人對阿爾巴尼亞的懷念,正如中阿熱吻時這些人也沒得到什麼好處。在今天,人們未必不知專製主義的醜陋。想念阿爾巴尼亞,實際是在想念我們的童年,這恐怕是讓善變的外交家們吃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