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道:……多麼不幸啊,遭逢時世不祥。鸞鳥鳳凰躲藏奔竄啊,惡鳥高空翱翔。小人顯貴啊,讒諛之徒得誌猖狂。賢良正直之士處逆境啊,是非顛倒反常。過去有人誣伯夷貪贓啊,反說盜蹠廉潔善良;還把利劍當作鈍劍啊,卻誇鉛刀有鋒芒!多麼不得意啊,先生無故受中傷。國人不理解自己啊,向誰訴說衷腸?鳳凰飄然而飛去啊。遠離濁世而深藏。
長沙國是當時唯一的一個異姓(非劉氏)王國,從來是安分守法的王國。賈誼到長沙時,正是長沙靖王吳著(吳芮的後代)在位。賈誼當長沙王太傅,事情不多,就有足夠的時間來研究學問。長沙雖遠離長安,但賈誼以天下事為己任,對朝廷的政治和經濟大事,給了極大的關注,遇有機會,就上疏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
就在賈誼被貶到長沙的同一年(文帝三年,前177年),周勃到了自己的封地絳縣(今山西省絳縣)。絳縣地屬河東郡。絳侯周勃怕人害他,在郡守、郡尉巡視到絳縣時,常常披甲帶著親兵持兵器出迎。第二年,有人就因此而誣告周勃想謀反。文帝一時糊塗,就把這個案子批給廷尉來辦。廷尉把周勃逮捕到長安,關在監獄裏,受盡了獄吏的淩辱。後來,因為文帝的母親薄太後為周勃辯護,才得到赦免。賈誼在長沙得知此事,為周勃憤憤不平,就給文帝上疏,說了一番君主應該以廉恥禮義對待大臣的道理,實際上是對文帝提出了批評。文帝也很後悔,感到賈誼說得對,就采納了他的建議。從此以後,凡是大臣有罪,都讓他自殺,而不逮捕入獄受刑罰。
當時,文帝把蜀郡的嚴道銅山賜給鄧通,允許他自鑄錢,因此,“鄧氏錢”遍布天下;又有吳王劉濞開豫章銅山鑄錢,吳錢也遍布天下。這樣,幣製就混亂了。賈誼在長沙又向文帝上了《諫鑄錢疏》,尖銳地指出,私人鑄錢遍布天下,於國於民都很不利,建議文帝下令禁止。但鄧通是文帝的寵臣,銅山又是文帝賜給他並允許他鑄錢的,文帝怎會禁止呢?而吳王劉濞遠在東方,天高皇帝遠,又禁止不了。因此,賈誼的這個建議在當時是不可能被采納的,隻不過增加了鄧通對他的忌恨而已。
賈誼在長沙第三年的一個黃昏,有一隻鵬鳥飛進了他的住房裏。鵬鳥就是貓頭鷹,當時人們認為這是一種不吉利的鳥。賈誼謫居長沙,本來心情就憂鬱,加上長沙卑隰,自以為壽命不長,如今貓頭鷹進宅,更使他傷感不已。於是就寫了一篇《鵬鳥賦》,對世界萬物的變化和人間世事的淪桑作了一番感歎,同時也借此來寬慰自己。此時此地,賈誼思想感情是十分複雜的。
居安思危切中時弊
漢文帝七年(前173年),文帝想念賈誼,又把他從長沙召回長安。賈誼到長安後,文帝在未央宮祭神的宣室接見了他。當時祭祀剛完,祭神的肉還擺在供桌上。文帝對鬼神的事感到有不少疑問,就問賈誼。賈誼是怎麼回答的,史書上缺乏記載。隻知賈誼關於鬼神的見解,使文帝感到很新鮮,聽得很入神,甚至挪動座位(當時是席地而坐),湊到賈誼跟前,一直談到半夜方止。事後,文帝感歎不已地說:“我好久沒有見到賈生了,自以為學問趕上了他,現在聽了他的談話,還是不及他啊!”對於這件事,唐朝詩人李商隱很不以為然,寫了一首絕句來抨擊漢文帝:“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誼這次回到長安,朝廷上人事已有很大變化,原來曾壓製過賈誼的灌嬰已死,周勃在遭冤獄被赦免後回到絳縣封地,不再過問朝中政事。但是,文帝還是沒有對賈誼委以重任,隻是把他分派到梁懷王那裏去當太傅。其原因,還是由於鄧通這樣小人仍在文帝身邊,賈誼又多次得罪過這個文帝的寵臣,這就成了賈誼施展其政治抱負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
梁懷王劉揖,又名劉勝,是文帝最喜愛的小兒子。文帝任命賈誼為梁懷王太傅,也算是對他的一種重視,雖然這還談不上升遷。
不過,對賈誼來說,他所關心的似乎不是自己職務上的升降,而是國家的政治形勢。在當時,西漢王朝的政治局勢基本是穩定的,但也麵臨兩個矛盾,並逐漸尖銳化起來。一個是中央政權同地方諸侯王之間的矛盾,一個是漢王朝同北方匈奴奴隸主政權之間的矛盾。這兩個矛盾的尖銳化,在當時已見端睨。如濟北王劉興居、淮南王劉長接連叛亂,吳王劉濞企圖叛亂的消息也時有所聞;而匈奴也經常侵擾西漢北部邊境。賈誼透過當時政治局勢的表麵穩定,看到了其中潛伏著嚴重的危機,對此深為關切和憂慮。他接連多次向文帝上疏,向文帝敲警鍾。其中最著名的,是在文帝前之七年(前173年)他從長沙回長安後所上的《治安策》(也叫《陳政事疏》)。
《治安策》一開頭,賈誼就大聲疾呼:我看天下的形勢,可為痛哭的有一個問題,可為流涕的有兩個問題,可為長歎息的有六個問題,其他違法背理的事就更多了,難以一一列舉。他斥責那些認為天下“已安且治”的人,認為這種人不是無知,就是阿諛奉承,都不是真正懂得治亂大體的人。他形象地說:把火放在柴堆之下,而自己睡在柴堆上,火還沒有燃燒起來,就說平安無事。當今的形勢,同這有什麼兩樣呢?
賈誼指出危害西漢王朝政治安定的首要因素,是諸侯王的存在以及他們企圖叛亂的陰謀。他回顧曆史,列舉事實說明分封諸侯王的害處。起初,漢高祖劉邦分封異姓王,結果是“十年之間,反者九起”,一年也不得安寧。異姓王的叛亂雖然被平定了,但又不能從中吸取教訓,又分封了一批同姓王。在文帝初即位時,天下還算安定,為什麼呢?因為大的諸侯王年紀尚幼,而漢王朝派去的太傅、相還能掌握實權。但是,幾年之後,諸侯王們大都長大,血氣方剛,而漢王朝派去的傅、相年老多病,有的被罷免了,各諸侯王國的丞、尉以上的官職,都被諸侯王們安插了自己的親信來擔任。這樣的形勢發展下去,要想使國家政治安定,恐怕連堯、舜也是辦不到的。
賈誼指出,有人把異姓王叛亂歸結為同漢王朝(即劉氏)關係疏遠,這是不對的。他舉出濟北王劉興居(文帝的侄子)、淮南王劉長(文帝的弟弟)相繼叛亂的事實,說明同姓王雖“親”,也是靠不住的。因為這些同姓王雖名為臣,其實都有布衣昆弟之心,也有稱帝為皇的野心。他們在自己的國裏擅自授人爵位,赦免死罪之徒,甚至使用皇帝的宮室和儀仗,使漢朝的法令在他們的獨立王國裏麵行不通。
賈誼指出,諸侯王的叛亂,並不取決於是疏是親,而是取決於“形勢”,取決於他們力量的強弱。他回顧漢初七個異姓諸侯王反叛的曆史事實,認為大都是強者先反。如韓信當楚王時勢力最強,所以就最先反;韓王信依靠匈奴,接著也反了;……燕王盧綰力量比較弱,最後才反。異姓王中也有不反的,這就是長沙王吳芮。長沙國隻有二萬五千戶,實力最小,同皇帝的關係比較疏遠,反而最忠於朝廷。這並不是因為吳芮的性情與別人不同,也是形勢所造成的。這樣從“形勢”來解釋諸侯王反叛與否,是賈誼的獨到的見解。他甚至假設,如果讓樊(噲)、酈(商)、絳(周勃)、灌(嬰)據數十城而為王,他們也會反叛,因而被滅亡;相反,如果讓韓信、彭越這些人作為列侯而居,他們也不見得會反叛,至今也還可能完好而存。正因為給予諸侯王以相當大的地盤和實力,那末,他們不管是異姓還是同姓,都有可能反叛。因此,賈誼得出的結論是:“疏者必危,親者必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