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纓
我給青年作家們講這樣一個故事。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我和老作家艾蕪一同訪問雲南邊疆。
有一天晚上,艾蕪跟我們說騰衝有夜市,我們便齊聲響應出去尋覓美食。
正月間,天黑得早,出了招待所,街巷黑乎乎的。
過十字路口,突然,黑地裏衝出一個人來。此人身材高大、衣著不整,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從一旁奔過來,伸出雙手一把緊握住艾蕪的手,使勁地搖動。
隻聽這人粗聲大氣地說:“艾蕪同誌,我是你的讀者。我讀過你的好多書,我愛讀你的書。我聽說你來了,知道你忙,不願到招待所去耽擱你的時間。我想你總會上街的,我在這裏等了三個晚上,終於見到你一麵了。”
“哦,哦,謝謝你……”艾蕪感動了。
“艾蕪同誌,我見你一麵就夠了,我走了,祝你健康!”
沒等我們回過神,這個黑乎乎的影子又轉身消失在夜的街巷裏。
他是誰?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什麼職業?……
這一切都來不及詢問,隻知道他是艾蕪的“讀者”,一位可敬可愛的讀者。
我希望青年作家們,將來能夠擁有這樣的讀者,勝於這樣那樣的獎項。
隨艾蕪第三次南行
元宵夜,小姑娘送湯圓
“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
這是大理地區的風土諺語。
今天,我們飽嚐了一頓“下關風”。風,發瘋似的呼號著,似乎想把整個下關鎮給卷了去。大街上塵土飛揚,行人用手掌遮著眼睛;柳樹被吹得折了腰,叫人擔心會啪嚓一聲斷了。
我們的汽車急忙躲進了招待所。
艾蕪咳嗽更嚴重了,我們要陪他去醫院。他說,自己帶了藥的,吃了藥,稍休息一下就會好的。
傍晚,大理州的州長和宣傳部長,冒著大風來訪。我們圍坐在一起,聽兩位同誌介紹全州生產建設和九個弟兄民族的情況。艾蕪振作精神,一麵聽,一麵做筆記,一麵發表點意見、提出點問題。
夜晚九點多鍾,王嵐和她的丈夫於品高,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提著一隻銻鍋走進了門。
“艾老,艾老!”王嵐連聲地叫著,緊握艾蕪的手。她的丈夫於品高憨笑著對女兒說:“於箴,快叫‘艾爺爺’!”
“艾爺爺!”小姑娘天真地跑上前,拉住艾老的手。
“艾老,今天是元宵節,我們聽說您來了,特地煮了湯圓,等著迎候您。”王嵐因為激動,說話特別快,隨即打開銻鍋,又從丈夫手中接過碗筷,舀上一碗,對小女兒說,“箴箴,給艾爺爺端上湯圓!”
小姑娘送上湯圓,又叫了聲“艾爺爺”。
艾蕪感動了,雙手接過湯圓,嗓音顫顫地說:“嗬,謝謝,謝謝你們的好意!”
“祝艾老第三次南行成功,身體健康!”王嵐說。
王嵐原是雲南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大學畢業生,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下關農場勞動改造。貧病交加之際,心地善良的農場醫生於品高同情她、體貼她,不顧輿論的非難,毅然地和她結成夫婦。他們努力工作、勞動,與農場工人和附近的白族鄉親結下了深厚情誼。現在,黨的政策落實了,王嵐的冤案糾正了,所以全家人顯得特別高興,連小姑娘的眉眼間都洋溢著幸福感。
艾蕪感冒,是不能吃湯圓的,但是為了這一家人的盛情,盡力吃了兩個。
當他聽馮永祺介紹了王嵐一家的情況後,心情很不平靜,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忽然,他以老人們少有的步態,很快地走到自己的房間,取來了一張畫片,然後坐在桌邊,戴上老光眼鏡,用鋼筆在畫片上認認真真地寫:
“於箴小朋友留念——艾蕪。”
王嵐默立在一邊,眼睛閃出淚星子。
艾蕪和我們幾個,一同送王嵐一家下樓,到了樓門口。這時候,我們才抬頭看見那被大風吹拂過的極其明亮皎潔的元宵月。
多麼有意義的元宵節!
“請進來坐,同誌們……”
已是夜晚十一點鍾了,不必說年邁帶病的艾老,就連二十七八歲的周建生,也都累得支持不住了。
正準備盥洗歇息,忽聽一陣腳步聲,劈裏啪啦地傳到樓上。幾個年輕人,用下關腔調大聲大氣地喊:
“艾蕪同誌在哪裏?”
“我們要見艾蕪!”
馮永祺和周建生迎了上去,向他們解釋說:
“同誌們,對不起,艾老今天實在太累了,又感冒,你們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