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效民
一
盛夏酷暑,南方海濱城市熱浪逼人。新的一月開始,周末將至,雖是學校假期,其實也十分繁忙,這是一個生活、工作節奏都很快的城市。確實是有些累了,正思謀著真該找個清涼地方休息一下了,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是那位一直把“家鄉的老狗好,多年的老朋友好”掛在嘴邊的明德兄發來的信息,他告知:“艾蕪故居一年內重建恢複,我上周去看了,包括羅家碾,都按艾蕪文章中描述重建。”還說明年是艾蕪老人誕生一百一十周年,要我寫紀念文章,還要我編一部《艾蕪年譜》以資紀念。明德兄曾經供職於四川文藝出版社,是那裏的資深編輯,在編輯這個行當裏,是名氣極其響亮的人物。同時,他也是著名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寫得一手極有見地的考據和版本研究文章,通過他的考據,諸多文學史上著名人物的一些隱微與糾葛大白於世人。他還是一位著名的藏書家,自稱“書愛家”——我也不知道這個稱號為何如此拗口,反正他老是自稱,似乎越是拗口,才越顯古雅。當然,他的愛書、藏書也確實是貨真價實,名不虛傳的。我曾寫過《贈龔明德先生》兩首詩,說他“本是襄陽一狂生,西蜀沃土紮深根。文壇獨樹驚奇才,書山卓標詫異稟。央視頻聞讀寫語,川台曾聽編輯經。難得花甲歸學府,咬文嚼字又舌耕”;“襄陽才子住蓉城,文壇自號書愛人。眼厚唯因書讀薄,背凸全由墨染深。六場名號絕俗緣,五旬標榜遁世情。小樓悠然成一統,野鶴翩躚看風雲”。詩裏所說,都是寫實,他確實多次在中央電視台等處講述他的愛書聚書和做學問的經曆與經驗,也確實厭倦於為他人做嫁衣裳的編輯生涯而轉入一所大學去教書去了。
明德兄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艾蕪研究方麵做了一些工作,也編過半部《艾蕪年譜》發表在成都師專的學報上,與艾老本人和王蕾嘉老人也有一些交往。寫紀念文章,於我當然是義不容辭,何況還是他老兄約稿,更是推脫不得。不過,因為謀食的領域早已轉換,與文學圈子早就斷了聯係。二十多年寫慣了“等因奉此”的程式化文章,再寫這樣的紀念文章真是有些手生了呢。
時光真如白駒過隙。回憶起來,艾蕪老人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多年了,而我,離開四川成都來到這座海濱城謀食也已經二十個年頭。這些年的我,已從當年滿頭黑發的中年變成滿頭飄霜、即將退休的垂老之人。當年許多記憶已經漸漸淡去,但是關於艾老、王老的記憶卻依然鮮活,二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
二
回想起來,與艾老的作品發生聯係,應該是在一九七四年吧,我是一個高中畢業生,也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因故認識家鄉縣文化館的一位劉樹成老師,他是南充師範學院中文係畢業的學生。那時好像是在周總理的努力下,各方麵氣氛比較寬鬆一些,一些省辦的文學刊物開始複刊。記得有《四川文藝》《河北文藝》等。我記得在《解放軍文藝》上看到過作家管樺的小說《懲罰》,《四川文藝》上發表的周克芹的《早行人》,還有就是艾蕪的小說《高高的山上》。在這樣的環境氣氛中,縣裏就辦一個油印的文學刊物。劉老師就在編這個刊物,一次大約是送稿子,到縣文化館去找劉老師,他說起以上這些小說已經挨了批判了。尤其說到艾老那篇小說被批判的事情,使我記憶非常深刻。但是那時我其實對於艾老的經曆和作品一點也不了解,隻是知道他是一位老作家,因為在《四川文藝》上發表的作品再次被批判而已。當然因為讀過這篇小說,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啊。不過既然上邊在批判,或許真正有什麼問題吧?這樣,艾蕪這位作家的名字就深深地留在記憶中了。
真正開始比較全麵地接觸艾老的作品,當始於當年我在南充師範學院中文係求學的時候。那時我是七八級的中文係學生。記得第一、二學期學習的是中國現代文學。大概是第二學期吧,有一個時段是胡孝章老師給我們上中國現代文學課程。那時的大學老師可不像現在的老師那樣,他們常常來學生寢室進行輔導,組織課後討論。一次大約是上了曹禺的課,胡老師來到我們寢室,組織大家討論曹禺的《雷雨》,大家發言踴躍,很是熱烈。現在我已記不起在討論中我說了些什麼,可能是給胡老師留下了較好的印象。他就叫我整理討論紀要。後來這個討論紀要就在學校的校報上刊登出來。這以後,課程開始上到夏衍的《上海屋簷下》,這是一部戲劇作品,已經是別的老師上課了,課堂上涉及夏衍的另一部戲劇《賽金花》,授課的老師介紹了《賽金花》發表後的各種評價,其中一說似乎是主張“國防文學”者的,大約說,《賽金花》也是一部好作品。從當時有限的資料中,我們知道,魯迅先生對於《賽金花》這部劇作的評價是不高的,還在文章中對這部作品進行了尖銳的批評。那個時候的我們,應該說還是血氣方剛,又對於魯迅有著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價值觀念又比較封閉僵化,因此我就有了一種站在“民族文學”觀點上批評《賽金花》的衝動,隨之也就寫成一篇“論文”呈送胡老師,得到胡老師的支持。現在想來,胡老師未必同意我的那些粗淺的觀點,他是支持我們這些學生多做一些研究、多寫一些文章。當然這篇文章未能公開發表,但是也是我開始寫論文的首次嚐試,大約是胡老師看我“尚堪造就”,從此我就得到了胡老師的特別關照。他要求我多讀艾蕪的作品,對艾蕪進行研究。他說,艾蕪是四川老一輩作家中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艾蕪的作品色彩絢麗,充滿異國風情和邊地風光,反映下層人物的生活,藝術水平高,很值得研究。建議我先從艾蕪的《南行記續篇》開始研究。於是,我就借來《南行記續篇》集中精力閱讀,八易其稿,寫出了一篇《努力把美獻給讀者》的文章。經胡老師審定的稿子最後寄給了雲南昆明的文學刊物《滇池》雜誌,不久就收到一位署名洛汀的先生的回信,說已定發表於一九八一年第五期的刊物上。記得他還說,現在不少人寫論文總是引經據典,讀來讓人頭痛,認為我那文章比較清新,說的都是自己的話,總之是一番鼓勵(現在我與洛汀先生久失聯係,隻是當時知道他是《滇池》的主編,昆明市文聯的主席。前些年聽說他已作古,對於這位我的研究工作中從未謀麵的啟迪者,我深深地感激他,永遠地懷念他)。後來登載那篇文章的刊物就寄來了。這個消息在學校裏泛起一陣漣漪,同時對於我研究艾蕪也是一個巨大的鼓舞。這以後胡老師建議我編寫《艾蕪年譜》,他說,研究作家一定要知人論世,一定要從編寫年譜開始,建議我給艾蕪老人寫信,請求艾老支持。他說,艾蕪老人是一位得到過魯迅先生扶持的作家,他對於年輕人一定會支持的。這樣,我就鼓足勇氣給艾老寫了一封信,說明我的情況,並向他請教一些問題。
信發出去了。懷著忐忑不安和期待的心情等待著回信,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沒有回音;三周過去了,還是沒有回音;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回音。期待漸漸變成了濃重的失望。仔細想來,如我一個大學學子,貿貿然給一位素不相識的大作家寫信,並請求對自己的課題予以支持,確乎是十分冒失、唐突和不恭的舉動。他不予回信也是可以理解的。想到這些,心情也就漸漸平靜下來了。
一天課間休息,負責取報刊書信分發給大家的同學突然說我有一封自四川省文聯寄來的信,要我去取,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艾蕪老人確實給我回信了。那心情是何等激動,真可以用“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來形容。艾老在回信中首先對回信太晚表示了歉意,他說之所以回信晚了,是因為雲南人民出版社組織他和作家高纓一起再次南行,到當年第一次南行的故地去感受一下改革開放以後的生活。剛剛回到成都,才見到我的來信。隨後就我所提出的問題做了答複。老作家態度之平易、誠懇,對於青年學子的關愛,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對我此後的研究產生了巨大的鼓舞。當時,學校的一位講師因研究省內另一位剛剛產生較大影響的中年作家而致信作家本人,但一直未能得到回複,對於艾老給我回信一事,這位講師深表羨慕,說是“老作家待人就是不一樣”。兩相比較之下,我更感到自己的幸運和艾老對於年輕人的關心和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