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是早就在從事寫作的人,唯其閱世深了,所以行文每不忘社會。他的觀察的周到,分析的清楚,是現代散文中最有實用的一種寫法,……中國若要社會進步,若要文章和現實生活發生關係,則像茅盾那樣的散文作家,多一個好一個,否則清談誤國,辭章極盛,國勢未免要趨於衰頹"。鬱達夫的這段話,能算是對茅盾散文的最精到的評價。
中國向有鬥士和隱士兩類散文家,其最大區別在於鬥士把散文當利劍,隱士拿散文當雕刀。鬥士慣有特立獨行,寧為玉碎的血性,也許他的劍術並不高明,卻一定要刺中要害。可惜,中國自古肯拿利劍去做散文搏擊的鬥士文人少得可憐,卻有滋生隱士文人的傳統。不論廓然清明的堯天舜日,還是桀逆放恣的紂王當朝,他們都有本事閑適自在地把酒臨風,品茗賞花,用手中的精致雕刀去刻鏤空的梅蘭四君。仔細想來,隱士文人真能潔身自好,幫閑鑽懶總比走狗禦用要不招人討嫌。
吟風弄月並非隱士文人的專利,鬥士文人見繽紛落紅而傷春,見一葉飄零而悲秋的多愁善感的本事一點不比他差。但他不會去逃避大時代血腥的淒風苦雨。鬥士文人真會不知歸隱山林諦聽飛瀑鬆聲的閑適,不知茅舍竹籬下交杯對詩的暢快嗎?可他寧願到呼嘯咆哮的大雷雨中領略一份引吭放歌的豪情。待光風霽月再營造心靈上的一小片綠洲,再回首芳香記憶裏的往事,不更閑散愜意嗎?"特殊的時代一定會產生特殊的文體",茅盾散文的現實性和戰鬥性,實在是那個大時代的造物。要在他的散文裏尋覓矯情自飾的小情調,小惆悵,則不免徒費無益。他是要把散文當"標槍"、"匕首"的,才不會把散文變成高人逸士手裏的小玩意,去"專論蒼蠅之微"。正如阿英所說:"在中國的小品文活動中,為了社會的巨大目標的作家,在努力的探索著這條路的,除茅盾、魯迅而外,似乎還沒有第三個人。"
魯迅式的鬥士文人,在中國現代文人中並不多見,茅盾是一個。他寫作的出發點是為社會,為人生,而非"性靈"、"閑趣"。這不是說鬥士散文裏就少了"靈"和"趣",隻是其"靈"、"趣"全係在時代的神經根脈上。大時代過去以後,"靈"、"趣"的散文哪怕不入流,都會討得讀者的歡心,就好比小家碧玉一下子成了搶手貨,倒弄得大家閨秀深鎖香閣繡幕而未識,直落得玉減香銷獨寂寞,時乖運拙奈何天。有一陣子,茅盾的小說、散文似乎不那麼吃香了,原因大抵如斯。換言之,茅盾抒發時代的苦悶,張揚時代的激情的散文,有點像在絕代美人的香肌玉體上披了件英姿颯爽的"武裝",自然跟專愛嗅"紅妝"脂粉者的脾胃不和,他們太耽於和粉白黛黑的溫香軟玉眉目傳情。其實,這也不能怪誰。任何時候,都有人喜歡花木蘭,喜歡穆桂英,也有人就愛李香君,就愛柳如是,更有人是專門戀酒迷花倚繡床的,亡國遺恨,矢誌不渝。
隱士散文多有叫你一看入迷的魅力,那份情調、情趣、情韻仿如倒入心靈的淨化劑,參禪入定般的心緒猶然而生,療救你生活的苦悶,情感的創痛,是再好沒有了。隱士散文的好手隨口就可列出一大串:徐誌摩、沈從文、林語堂、梁實秋、周作人、張愛玲等,其風流蘊藉的簫韶九成,最配絲竹管弦以暢敘幽情。但有些人認為,在鏗鏘昂揚的大時代,最需要的卻是揮戈反日的鬥士散文,而不是顯出小家子氣的康哉之歌。
單純為大時代嚎歌的鬥士散文,縱有意氣風發的豪情逸致,卻隻屬於那個時代。時過境遷,曆史很難將它的塵封記憶打開。真正藝術的鬥士散文,還必須是超越時代的。魯迅的大量散文固然有著特定的時代留痕,但他的深刻思想是沒有時代界限的。他所解剖、譏諷的病態社會的腐朽,並非那個時代所特有,而實際上是人類社會永遠的疾玻魯迅用手中尖銳有力的"利劍",無情地將所有汙穢肮髒的社會生活和根深蒂固的病態思想挑破給人看,引起療救的注意。這也是他最早棄醫從文的初衷。但人類頭腦中天生的思想毒瘤,他並沒辦法剔除,"哀其不幸",成為永遠的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不滅,魯迅的散文永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