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與口述曆史(3 / 3)

第三種意見則來自於我在采訪中碰到的未嚐過文革滋味的青年學者,有的已完全跳出了那些經曆過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的文人學者設身處地為老舍著想的光圈,從純藝術審美的角度來分析《茶館》和《龍須溝》,認為都是主題先行的淺薄之作,這與以上兩種意見形成強烈的反差。他們感覺那個才華橫溢,在現代文學史上無雙的老舍在建國後已經心死了,他無法再創作與他原來水平持平的作品了。有人覺得寫《龍須溝》那樣的作品,根本用不著老舍那樣的才華。

二、關於老舍在解放後曆次政治運動中的角色:

老舍1950年回國以後,眼見生活比解放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這一切全都歸功於共產黨的領導,故而他全身心地以自己的寫作才華去配合各個時期的政治任務,特別是在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的稱號以後,更是在政治熱情的無形驅使下寫了許多遵命的文字。共產黨是窮人的黨,他自己又是窮苦人出身,他覺得天生與共產黨是相溶的。他絕對相信黨,所以對於五十年代黨所發動的政治運動,他是由衷地擁護,並且教導青年人如果想走文學道路,一定不要脫離火熱的鬥爭生活,例如他寫過一篇《毛澤東文藝思想給了我生命》。

關於老舍解放後積極參加諸如批胡風、反右等政治鬥爭,大體有兩種看法,一為真誠說,二為敷衍說。

持真誠說者,大都以為老舍是個大作家,不大懂政治,隻是單純地憑了飽滿的政治熱情,響應黨的號召,唯恐自己思想落後,跟不上形勢。因此,不論批胡風,還是反右,甚至到文革,他都是抱著積極參與的初衷投入的,發言、表態也都是誠懇的。

與此說相較,似乎敷衍說更站得住腳。持這種觀點的覺得老舍是個很場麵的人,而且他回國時已有50歲,經曆的滄桑世事,已使他不可能像毛頭小夥子一樣稀裏糊塗地被政治迷魂湯灌醉,憑著一時衝動就揮拳出手。他寫完《龍須溝》以後,被樹為文藝界的樣板,這實際上是把他釘在了一個十字架上。他經常陷於一種尷尬無奈的境地,什麼都要他表態,要他以“人民藝術家”的姿態進行宣傳。他無法擺脫這些,何況政府對他很厚,不僅有經濟待遇,而且還有自由選擇職業的空間,難怪梅娘說過:“老舍被政府養起來了。”但老舍事事洞明人情練達,他深知上麵派給他場麵上迎來送往的差使,隻是些口吐八股的應酬。他不得不在希望保持自己的寫作獨立性和與政治的緊密關係之間盡量周旋和敷衍,使出渾身解數以求獲得一定的生存空間。所以他在批鬥會上的發言、表態,絕不是有種文人慣常使的落井下石刺刀見血的大批判,而是一種走過場的應景之作,且仍不失他特有的幽默風範。王蒙先生清楚記得,老舍在會場上批誰時全都稱對方“您”,語調是平緩儒雅的。再者,老舍身上有滿族人仗義和愛麵子的秉性,上麵請他出馬表態,他便礙於情麵,不好不從。若非如此,就不大好解釋老舍在批完吳祖光之後,盡量接濟新風霞。梅誌老人在回憶老舍當年批胡風時,明顯感到老舍是在應付。後來,當胡風和梅誌在獄中聽到老舍自殺的消息,深深感歎這個社會竟連老舍這樣的好人都容不下。

於老舍到底是在何種心境下投湖自盡,大致有三種說法:一是抗爭說,二是絕望說,三是無法承受說。持抗爭說觀點的人是把老舍之死與屈原投江相提並論,將他的死賦予相當高的意義,認為代表了兩千年中國傳統文人“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是“文革”這頁黑暗曆史上最具英雄主義氣概的抗爭行為之一。他們認為老舍性情剛烈,正直的品形使他對林彪、康生等毀滅文化的所做所為深惡痛絕。他要用死來表明自身的潔白和對汙濁世界的蔑視,與屈原一樣“蘇世獨立,橫而不流”,舍身取義。

絕望說指出當時老舍的處境其實非常尷尬。首先,一個作家寫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他自身作為一個文人的價值又體現在什麼地方呢?老舍在藝術上的感受力是極其準確敏銳的,他對自己的作品肯定自有評價。他那樣拚命創作很可能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掙紮。進入60年代,老舍寫作的速度放慢了,是不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力不從心了呢?還有,我黨對老舍這樣知名的無黨派人士一向采取兩種策略,一是給官,二是安排。即給他們一些沒有實際權力但又在場麵上忙得沒有自己業餘時間的名譽性職位。郭沫若、茅盾無不為此煩惱。老舍也是如此,大會小會,各項規定號召都要他表態,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靜下心來將自己調整到一個良好的創作狀態,但又無從抱怨。表麵上看他是北京市文聯主席,與當時張恨水等一批作家大不相同,能夠拿到國家俸祿,衣食無憂又受人尊重。但是老舍此時已是個飽經社會風雨洗禮的老人了,他一天天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用來裝點門麵的。為了給一個晚輩找份差事,他親自跑到文藝口好多機關尋求幫助,但行政體製並不買他的帳,實權的掌握者並不因為他寫了《茶館》就給他麵子。還有一點,老舍向以“文牛”自譽,他的自由自在是因為天天能寫一點,到一點也寫不出的時節,他就成了世上最痛苦的人,他就失去了自己,自由與閑在受著時間的煎熬。當然,這些內心痛苦並不足以使他下決心離開人世。直到紅色八月“紅衛兵”衝進北京文聯對他進行當眾侮辱和毒打,在孔廟進行“焚書坑儒”,老舍的絕望才達到頂點。用現在時髦的話說他失去了精神家園,這個世界已無可留戀。那麼一個愛體麵懂幽默,總是力爭上進的老舍終於疲憊而絕望地走上他為筆下許多好人安排設計的出路。

認為老舍是因為太脆弱,承受不了打擊而自殺的人都是被曆次政治運動折騰苦了的人。因為,若是命運浮沉,人情冷暖經得多了,對自殺這種行為本身便產生置疑:生命的尊嚴和價值與所承受的痛苦本來就是對等的。老舍在國共談判期間便為共產黨做了許多事,1980年從美國回來也是受周恩來的力邀。有了這層關係,他在政治生命上一直一帆風順,人人尊敬他,到處捧著他,等待他的總是鮮花和笑臉。突然,陰錯陽差地,老舍被辱罵聲包圍了,而且是那些個還不懂事的孩子,竟在政治鼓噪麵前,將人性退給獸性,野蠻地毒打他,把他安身立命引以為榮的創作不容辯解地汙為罪名。鄧拓自殺了,他和周恩來失去了聯係。到處是狂熱的喧囂,紅色海洋咆哮著將他的自尊和信心擊得粉碎。此時他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是非常自然的。他沒有承受住命運的打擊。

4、老舍之死——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宿命

似乎東方人的曆史觀,是喜歡在時間上把曆史分段割裂開。相比較而言,更喜歡展望未來,卻不喜歡反思曆史。我們的曆史觀常常特別功利、實用,老希望某一個曆史主題對我們今天有用,所謂“古為今用”。小時侯給我印象很深的一本小人書,是描寫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書名早忘了。但那武士們押著被繩捆索綁的儒生去“坑”和把搜羅來的竹簡堆積如山放火焚燒的場景,卻像海灘岩石上的牡蠣深深粘在我的腦際,難以磨滅。當時的正麵教育告訴我,那些書該“焚”,那些儒該“坑”,心中對秦始皇油然充滿了敬意和崇拜。我估計這很像日本在教科書裏美化侵華戰爭,日本年輕人接受的是被重新塑造的曆史,也就是被篡改了的曆史。所以日本人中的右翼仍然是把侵華戰爭當成是把黃種人從白人奴役下解救出來的“大東亞聖戰”。像我當初把秦始皇當英雄一樣,他們也是把東條英機當成崇拜的對象,也才會屢屢去參拜靖國神社。這非常可怕。如果忘記曆史,很可能重蹈覆轍。

“戲說”曆史無疑是在幫著曆史設圈套。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作家是史學家的天然敵人。他經常是經過文學的加工把曆史給神話了。另外,不幸的是,我們又常習慣於為了後人今天的現實目的而重新塑造曆史。正如美國漢學家保羅·柯文所說:“在所有把過去加以神話化的具體例子中,重點都不在於過去確實發生了什麼事,而在於它被後人為自己的目的而如何加以重新塑造。神話化的過程是:認定過去中某特定的主題,把它簡單化,加以誇張和渲染,直至變成今人力量的源泉,足以使現在和過去強有力地相互肯定,互相印證。被利用的主題可能是真實的曆史過去的一部分,但也可能不是”。

反思決不能用“戲說”來替代。“老舍之死”無疑是個沉重的話題,這個事件所提供的文化思想內涵早已遠遠超出了一個著名文人的自殺。反盛思考“老舍之死”,也不僅僅是分析老舍自殺帶給人們的啟迪,更重要的在於透過“老舍之死”來折射反思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心靈思想進程中某些原生態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對今天的知識分子同樣是重要的。采寫“老舍之死”的初衷,正是想探尋挖掘一點原生態的東西出來。

采訪完錢理群先生,騎車沿未名湖轉悠,與在後湖畔散步的季老不期而遇,便對他做了短時采訪。時間不過一刻鍾,卻在我心靈上留下了永遠的震蕩。在談到知識分子麵對政治的選擇時,季老問“這個你懂不懂,我不知道。”我說:“我懂,也知道。”季老凝神望著遠方以平緩而略帶沉重的語調說:“你不一定全懂,你太年輕。”該懂的不懂,不光對年輕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忘記曆史可能會重蹈覆轍。這也是為什麼季老希望像“文革”這樣一場最野蠻、最蠻橫,最沒有人性的鬧劇,在中國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但老人沒有把握,他說:“如果不接受這個教訓,我不敢說“文革”不再出現。野蠻的水平,不講理的水平,隨意說是說非的水平,恐怕要超過上一次。“文革”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個恥辱,一個偉大的民族幹下這樣的蠢事,真是難以想像的。

蘆葦叢生,充滿野趣的太平湖填平了,舊址上建成了北京地鐵總站。一代文豪老舍先生悲劇人生終點的地方,成了城市交通命脈地鐵的始發站。如果“老舍之死”能在某種意義上真正變成人們開始美好生活的起點,太平湖倒也可以安息。但每個人的心中保留哪怕一小塊太平湖的蘆葦,並不是有害的。老舍和太平湖已是一不可分的整體,成為曆史的永恒記憶。每天乘地鐵的人們,恐怕沒誰想過地鐵是由老舍殉難的地方首發的吧。到了蘋果園當然就是終點了。這樣單調的周而複始的輪回,難道還會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而悲劇往往就是在麻木盲然的輪回中發生的。這樣的教訓還不慘痛嗎?人們按照規定好的路線去擠一趟車,出了事故就是整體的悲劇。因為車一旦開起來,就會到站才停。而“文革”這趟車是到站也橫衝過去,直到出了軌,車毀人亡,釀成了民族的大悲劇。車上人死得很多,有的連名姓都沒留下。老舍幾乎是眾多文化死難者中最特殊的一個,人們記住了他。可據說直到今日,在太平湖舊址,連個老舍殉難的碑誌都沒有。我們切不可把自己心靈裏的太平湖填平,切不可忘記“老舍之死”,至少乘坐地鐵的時候,腦子裏不要一片空白。采寫這麼個沉重的題目,我是想盡一份綿力,努力把老舍先生的死做成一頁活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