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清華園·荷塘月色(1 / 3)

上中學的時候,對文學遠沒到如癡如迷的程度,默誦詩詞曲賦,吟詠散文名作,還是不太情願的事。與書香門第無緣,打小淘氣的我,從不把《名賢集》、《千字文》往腦子裏裝,倒是為尋女孩子的開心,背過幾天《女兒經》“早早起,出閨門;父母前,請教訓”什麼的。初一那年,語文老師以為我作文寫得還好,該多讀些課外書,並借我一冊當時不易找到的油印資料,裏麵全都是膾炙人口的現當代散文名篇。老師讓我都背下來,說將來不定哪天會冒靈氣的。《雪浪花》、《荔枝蜜》、《海市》、《花城》早已沒了印象,隻有朱自清先生樸素自然、含蓄雋永的《背影》和《荷塘月色》,活像海岩上的牡蠣牢牢粘在腦際。

朱先生對清華園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不單單因為他在這裏度過了二十餘個春秋寒暑,更在於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這所美麗的校園。朱先生與清華園已經成為了一個整體,他把那麼美妙的“荷塘月色”賦予了清華。每次走進清華園的校門,心靈就湧起一股激動,便急著要尋覓那溶溶月色下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裙裾,嫋娜的荷苞,還有微風裏送來的渺茫歌聲似的馨香。我還想聽到熱鬧的蟬鳴,水裏的蛙聲,欣賞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夜氣清淨裏的景致,頗似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的幽境,且情韻相同:“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甚至連朱先生寫作時的心緒或也與柳宗元謫貶時的心境不出一二:“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心裏不寧靜的苦悶,終使朱先生在萬物天籟中,惦著愜意的江南,便“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古來文人雅士,遭貶失意,幽憤不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形於筆墨,情出自然。

通往荷塘的路曲曲折折,當蛇行漫步到“迤東亭”(清華園內古亭,1978年在紀念朱先生逝世30周年時,命名為“自清亭”)時,展現在眼前的便是曾經如煙如夢的荷塘了。遠遠望去,荷塘空蕩蕩的,有的隻是一團團、一簇簇的青綠水草,還有星星點點散亂的浮萍僵死地滯浮在水麵上。陽光明媚的晴天,沒有水草的水麵,尚能清晰地反照出藍天、白雲、綠柳,可遇上暗淡的月色,水麵上泛起一股股清幽的光,陰森森的,有些怕人。朱先生日日走過的小煤屑路,早就鋪成了石板路,便少了幾分幽僻。背著手踱上幾步,還真生出幾縷惆悵,交織著淡淡的哀愁與喜悅。抬頭遠眺,夕陽正眷眷地從樹梢上褪去,透過樹梢,綿延不絕的西山隱隱約約浮現出來,籠上一層金黃與黛青調色的霧靄。一片朦朧的青翠,一道紫絳色的屏風,夢一般顯現了。

荷塘四周許許多多的樹,都長高了,長粗了,飽經風雨侵襲,歲月剝蝕,變得老態龍鍾了,卻依然是濃密茂繁的綠葉,微風送過沙沙的輕響。圍繞荷塘的多是柳樹,直把柳枝垂彎到荷塘裏,有的真像江南苗條姣好的浣紗女,用那纖纖的玉手,活潑潑地在戲耍。清風徐來,柳條漫舞,撥動水聲,泛起漣漪,簡直就是少女青春四溢的嬉笑了。月亮升起來,楊柳披上銀光,更顯得豐姿綽約。

跳過荷塘西側高低錯落的山石,繞到另一麵灌木叢生的小路。小路是半山坡上人為踏出來的,林木蔥蘢。這裏可見到高插雲際的鬆樹了,透過濃密的鬆針,看到一塊薄雲遮住了皎月,周圍的一切突然在瞬間黯淡下來,顯得沉寂、荒涼。寂靜處一聲聲夜鳥的啼叫,令我仿佛感到一股悲哀從心底升騰。浮雲一過,水麵又閃閃發亮。這裏聽不到孩子們的歡笑,也沒到蟬鳴的季節,隻有單調乏味的聒噪蛙聲唱個沒完沒了。月光照不透的樹陰深處,不時有對對纏綿戀人竊竊私語,為這荷塘平添了幾分活氣。那對狐疑看著我的情人,肯定在心底咒罵我掃了他們的興致,竟在這美好的月夜孤零零一個人跑到這裏遊蕩。

走出這條陰冷的路,就會看到一尊高傲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端坐塘邊。朱先生身穿長衫,頭微微偏向東方,是為日日迎接那晨起的朝光嗎?那神情分明是沉醉於藝術境界裏的靜穆和超脫,儒雅飄逸的書卷書韻與這荷塘月色相對相諧了。我站在像的一側,久久佇立,想從曆史的記憶裏和自然的環境中,為心靈和情感覓得一處歸巢,忘卻苦惱和悲哀,獲得精神上片刻的安逸與超脫。因為我知道,自然的生命裏蘊藏著人類的福音,浸透著虔誠的靈魂,它會賜給我一份生命的光華和自由的意誌。

這時,我意外地發現,在雕像下伸進塘裏去的一塊大石上,居然悠閑坐著一位垂釣的老者,懷抱魚竿,若思若釣,好像這世界是屬於他的,塵間凡世一切的悲愁感傷,煩憂擾攘,仿佛不存在了似的。我不想打破這寧靜和諧,可還是禁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個不能再傻的問題:

“這塘裏有魚嗎?”

“小夥子,我不是為釣魚。”老者不慌不忙回過頭來,爽快地笑著答道。這聲音傳得很遠,一下子超出了荷塘。我還不死心,又問:

“您知道這位朱先生吧。”

“我沒多少文化,可還知道朱先生是個好人哩。好人折壽啊!”老者忽然傷感起來,“也就我這無用之人空活一世,隻落得跟這兒消消閑。”

“我看您挺超脫的嘛。”

“小夥子,你還年輕。”說完他又專注於浮在水塘上麵的漂兒了。我是最怕老人說“年輕”的,因為這一“年輕”表明你再沒有說話的權利。可老人的一聲“年輕”裏,該有多麼深厚的內容埃

繞了一周,回到“自清亭”。我找了一塊臨水的角石坐下,望著黑的荷塘出神。我在傾聽自己內心裏的聲音:朱先生筆下流暢生動,神光秀麗,仿佛注入了生命精靈般的荷塘哪裏去了,那翠蓋紅花、亭亭玉立的新荷再也尋不見。最使我悲愁感傷的是失了那種音調,那份色彩,讓人在靜寂裏感到鬱悶、壓抑。不知清晨的溫馨能不能賜予它蓬勃的生氣。想到這,我該在這溫潤的夜氣裏,早早離開即將降臨的漫無邊際的黑暗了。我祈禱一個清新、朗暢的早晨,更期待著無情的陽光把青得發黑的荷塘肮髒的汙垢滌蕩幹淨,重新生出一片新荷。因為我難以想象這是朱先生的《荷塘月色》,它差不多是聞一多先生筆下“一溝絕望的死水”了。

解讀幾篇朱自清散文

《匆匆》這篇傷時感懷的散文短篇,感歎時光“匆匆”流逝,生命歲月如梭似箭,如煙似霧,一去不返。作者把自己過去24年共八千多個日子生命“時間的流”,比作滴在大海裏的一滴水,在浩瀚裏襯出生命個體的渺校但不能因為生命是稍縱即逝的短暫,而要“白白走這一遭氨。現實的失意,不能成為讓光陰“匆匆”滑過的理由。相反,正因為日子“匆匆”如飛,才更要珍惜寸陰,追求進取的人生和生命價值,哪怕留下的是“像遊絲樣的痕跡”。這該是本篇散文的題旨,內涵著“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的意蘊。全文隻有600餘字,沒有一個長句子,卻運用了排比、象征、擬人、設問等多種修辭手法,寫得平實而悠揚,意境淡遠。但也顯出了作者早期作品的幼稚。

《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幾乎可說是一副工筆寫意的畫卷,無論是開頭寫秦淮河“雅麗過於他處”的船,“碧陰陰的”、“厚而不膩”的水,大中橋外清清水影裏“薄薄的”秦淮河的夜,還是秦淮繁華極盡處的歌妓,雖寫來似有雕飾之感,卻都寫得那麼細膩、精微,富有情致,頗似一副法國印象派的繪畫。文章在船至歌舫拒絕點歌妓唱戲處,起了轉折,並由此引出道德自律與關愛同情之間錯綜複雜的矛盾在心裏的爭鬥。作者似乎覺得,俞平伯轉引周啟明(作人)的話“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比自己“道德律的西洋鏡”要性情率真的多。及至最後一段,一隻板船箭一般駛過去,船頭妓女的清歌,恰是夜色正濃處殘存的“繁華的餘味”,令一葉無伴的孤舟,載滿了懊悔早歸的悵惘。因為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畢竟可以暫時討醉,上了岸,回到現實,心裏就“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作者將他描繪的社會人生形態和由此而產生的寂寥情緒,寓於旖旎迷人的秦淮自然夜景之中,在夜、月、光、影和妓女圓潤的歌聲纏綿輝映裏,交織出藝術想象中秦淮脂粉“奇異的吸引力”與“道德律的壓迫”之間的一種對立。

這篇散文是作者早期的代表作,辭藻華美,風格卻不失素樸,難怪楊振聲說他的散文“風華從樸素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

《綠》這篇膾炙人口的美文,著意營造一個作者何以要“驚詫於”梅雨潭這個普通的瀑布潭“綠”得令人心醉的意境。作者在一連串的排比句式裏,反反複複地用比喻把這潭可愛的綠水,從外形到肌理,寫其動如“初戀的處女的心”,靜如美麗鮮嫩、天生麗質的動人肌膚,又“宛如一塊溫潤的碧玉”那般可觸可感。作者感到沒有地方的“綠”比梅雨潭水更嫵媚動人了,他最後情不自禁地說:“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因為梅雨潭綠得聖潔,才配得起“女兒綠”這個稱謂。同時,也一下子激活起梅雨潭生命的神韻和律動。初學寫作者,練習寫景,以這篇美文為臨摹的範本是再合適不過了。